东方腾起一条龙
本报北京 4月18日讯(记者朱海燕 江耀明)京沪高速铁路全线开工,由此中国“经济起飞的脊梁”挺得更直。
上午9时,开工仪式在春阳送暖、万木摇绿的大兴举行。干练的温家宝总理微笑着拉去红绸,为京沪高速铁路有限公司揭牌。
这项世界注目的盛大活动,在和煦的东风中,仅用了10分钟。
新一届政府快捷务实的作风,和这一伟大的事件,将留在历史的记忆中。
京沪高铁全长1318公里,是当今一条建成线路最长、标准最高的高速铁路。
全线设21个车站,设计时速350公里。双向输送能力每年达1.6亿人。
这条投资2209.4亿元的铁路5年建成后,北京到上海由10小时将缩至5小时。
此线贯穿沿线四省三市,连接环渤海和长江三角洲两大经济区。
四省三市的国土面积占全国的6.5%,人口占全国的26%,GDP占全国的40%,是我国经济发展最为活跃和最具潜力的黄金高地。
但历史也给我们呈现另外一面:
仅占全国铁路2%的既有京沪铁路,2007年,客运密度为4782万人公里,货运密度为6277万吨公里,分别是中国铁路平均密度的5.2倍和2.1倍,成为地球上最忙最累的铁路。
于是,党中央、国务院决定:京沪高速铁路上马。
高铁建成后,京沪间实现客货分流,年货运能力将达1.2亿吨。
这项工程起步于1993年。近年来,我国围绕高速铁路技术完成了400多项科研试验,攻克了一系列技术难题。
同时,通过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我国铁路掌握了时速300公里动车组制造技术。经过铁路第六次提速,掌握了时速200公里及以上成套技术,形成了自主技术体系,为京沪高铁提供了技术支撑。
发展高速铁路,是环保与可持续发展的战略之举。高速列车每人公里燃料消耗比汽车低2.5倍,比中程客运飞机低4倍,占地仅相当双向4车道高速公路的1/2。
高速铁路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引擎。1964年10月1日,第一条高铁在日本东海道问世后,很快迎来了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召开。
经过44年的提高和完善,目前已有11个国家和地区共1万公里高铁投入运营。至2020年,我国将建成18000公里高速铁路。
9时零8分,温家宝以洪亮的声音宣布京沪高速铁路全线开工后,他和10位建设者一起挥锹,为工程奠基。
记者注意到,这个时间距1978年10月18日,邓.小平登上日本新干线高速列车那一刻,将近30年。
中国改革开放30年,为京沪高铁起航铺平了道路。
京沪之间,关于铁路的话题太多。1876年,上海至吴淞口的第一条铁路,和1881年建在北京附近的唐胥铁路,都短命告终。
京沪高速铁路,只有在共.产.党人手中才能梦想成真 (选自《中国铁道建筑报》)
暮 雪
韩少华
下雪了。守在小桌子旁边的那个老者,还揣着手,眯了眼睛,望着窗外。任凭那些打完电话的,把四分硬币放在桌角,看也不看一眼。傍晚,信息高潮过去了,就剩下小伙子,一把抄起话筒,开始拨号。
“K-,K-,K-,K-,K-,K-。”
老者还是眯了眼睛,望着窗外。
“喂……是我呀……甭管友谊俱乐部,民族宫;也甭管用乐队的,用录音机的,只要有迪斯科舞票,给哥们儿弄两张,就齐啦……”
老者的眼光凝住了——窗外,从纷纷的雪花中间,现出个人影来;衣着,体态,面容,都朦胧着;只见一片玫瑰红,正透过飞雪,轻轻地飘来。老人目不转睛——那片玫瑰红,眼看飘到门前了。
“什么?还得等?……得,谁让咱好这个呢……等你的信儿!”
一阵寒气,滑进门来。小伙子挂上电话,在靠墙那条板凳上坐定,闭目养神。那话筒让一只小巧的手,给轻轻地拿了起来。
“K-,K-,K-,K-,K-。”
号盘拨得轻灵,娴雅。话筒,让那只纤手举着,像一枝奇怪的黑色的花。
“喂!”语音,那么轻,那么柔,“是你呀,还是一个人值班?……没事儿——就因为没事儿,才想跟你聊聊……”
小伙子睁眼了。借着窗口映进来的雪光,一个姑娘的侧影依稀可辨。那面容,白,润,冷,让人不能不想起大理石;只是那双眼睛,在望望窗外飞雪的那一瞥间,还闪着光亮。
老者神色不动。小伙子却把眼睛渐渐睁大了。
“复试了,没什么希望……即兴小品还可以。亏了你的那位指点有方……成败无所谓。可你们俩够朋友……当然,咱们仨,聚一聚——在哪儿?‘老莫儿’‘新侨’,还是‘国际’?由你定……”
小伙子的肩膀,慢慢离开了他一直倚着的墙。
“妈妈来信了。她在伯尔尼天堂广场的塞沃伊饭店下榻的……嗯,‘塞沃伊’意思是‘卷心菜’……挺土的一个名字吧?可它是全瑞士顶有名的一家贵族化饭店……西方就这样儿,最贵族的,跟最土气的,常揉在一块儿,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
小伙子还坐在那儿,身子,却不觉倾着了。
“妈妈信里说,巴黎‘卡丹时装研究中心’在圣诞节前夜发布了预测,说‘1984年春季,风靡于整个西欧的女性服装用色,将是以淡淡的丁香紫为主导的变奏色调、多层次色调’……怎么样,要一件吧?……唔,这容易,让妈妈无论托哪位信使叔叔,搭国际班机,给你捎回来呗……”
姑娘说着,随手撩了撩从额头散下来的一绺柔发。
“别生气,你去年春天那件红的,颜色太正了……对,浅丁香紫的魅力就在不那么正,不那么单一,也不那么清晰;穿在身上,就像走在早春的晨雾里似的——美,也就在这儿了……什么?‘谬论’?听着,傻丫头,别林斯基说过,‘艺术不是数学,它越模糊,就越美’!……”
小伙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来年么,还要考,还要!……唉,上次复试,糟就糟在了独白上。你的那位本来让我读蔡文姬……对,就是那段;可我觉得太陈旧了。这次么,哦,你先听听好了……”
说着,姑娘微昂起头,望着窗外,低声诵读起来: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帏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抱’……”
小伙子好像微颤了一下,却还留在原地。
“哦,对不起……我一读朱丽叶,就激动得难以忍耐,……唉,人生,人生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可我,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这么过……抱歉,好朋友,再见了……”
姑娘略低着头,把似乎是两个二分硬币,匆匆地放在桌角上;随后,一转身,任凭长长的玫瑰红头巾披在肩头。又一阵寒气,滑了进来。
“唉……”老者似乎无所动,只长叹了一声。
“她,她是几号几楼的?”小伙子盯着那背影,问。“不知道。”
“她们家里,是干什么的?”“不知道。”“那……那她这是……”“反正是每逢星期六这个点儿,她准来——交给我四分钱,跟她自个说上十分钟的话儿……”
“跟,跟自个儿?”小伙子话音凝在暮色里。“嗯,全北京直拨电话,号码儿都是六位数的;她呢,每回都只拨五个。”
窗外,那片玫瑰红,渐渐隐到纷纷的飞雪中去。雪地上,竟仿佛没留下什么痕迹……
风语
胡炎
风,卷着梦的香气,一阵一阵,撩得人难受。
村头老杨树下,他蹲着,目光铸在密匝匝的枝叶间。叶片上,昨夜的梦还在跳荡,金光灿灿,晃得人眼晕。抬手捋一把,那叶子全是钱,新崭崭香喷喷,揣进怀里,平素蔫软的腰杆硬是生生挺得笔直。
身前,烟屁股滚了一地。最后一支抽尽,再把烟屁股捡起来,点燃,狠狠地补几口。
心,也给灼得火烧火燎:这财,别人发得,我怎就发不得?
“爹!”进家,他叫。
“弄啥?”爹不看他,手里的锤子起起落落,只顾自加固他的锄头。
“钱……我得用。”
爹的手停了,翻他一眼:“那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的。”
“媳妇不急,钱急。”他给爹敬支烟。
“到底弄啥?”
“正事,别问!”他把字咬得很重。
爹不再言语。这是他唯一的儿。儿一贯是老实本分的,他不能不依他。
叔、伯、舅、姑……挨个借了个遍。然后村西的、村东的,南头的、北头的,挨门槛进,讨好的笑,把一张脸都给拉伤了。
“就你,也做白日梦?”村人的眼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他依旧笑,心里却骂:“狗眼看人低,等着瞧!”
购置设备、联系货商、组织人手……第一批成品终于出炉,没想到,事儿来了。
一块黑转,拍晕了他:“敢跟老子抢生意?”
他摸索着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后脑勺:“疤哥,我不懂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抬抬手,给兄弟条生路。”
疤哥叉着腰:“这砖,挨得亏不亏?”
“不亏。”
“想不想再挨一砖?”
“疤哥,您说笑。”
“识相点,拜老子的山头,有钱大家赚。”
“懂了,疤哥,您是爷。”
“好孙子。”疤哥又朝他后脑勺拍了两下,这次不是砖,是手。
有了疤哥,生意竟出奇地红火。
人前人后,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老实蛋子”,好烟潇洒地掷过去,说话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村人的眼光,也把他托了起来。
唯有爹,一张瘦瘦的黑脸平静得像十月的秋空,怎也拧不出个表情。或许在他心中,只有锄头、泥土和庄稼,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这晚,他置了好酒、好菜,硬把爹从牛棚子里拉到餐桌旁。
“爹,喝一口解解乏,咱爷儿俩好好说说话。”他捧起酒碗,敬爹。
爹的手沾满泥土,接过碗,却没喝。沉吟一会儿,爹说:“带上酒菜,跟爹走。”
他不知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拾掇了酒菜,跟着走。
月光下,爹的身影更显瘦削,那是日晒的、风吹的、雨淋的。他不由心痛,日后,是得让爹好好歇歇,可劲享一把清福了。
出村向北,穿过一片树林,半山坡上,是自家的祖坟。
墓碑前,摆好酒菜。爹拉他一把:“给先人跪下。”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虫声唧唧。
爹说:“儿呀,当着先人的面,你要说实话。”
“嗯。”
“你干的,是正经营生吧?”
“是……”他低着头,不敢看碑。
“那就好,咱家世世代代没啥本事,可都是老实人、正经人,你爷走时跟我说,种好田,养好儿,吃安稳饭是大福。可别辱没了祖宗。”
“……”他哑然,心底里被一只手狠狠掏了一把,底气全给掏光了。然而,一阵风吹过,底气一下子又回来了。
订单越来越多,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
车买了,楼盖了,漂亮媳妇娶了,四面都是风光。唯有爹,照样耕他的田、犁他的地、侍弄他的庄稼。地是他的命,随他吧。
然而有一日,他从风声里,听到了异样。
风很猛,揪下了叶片上的梦。脊骨一软,腰杆竟再也挺不起了。
两月后,一条新闻充斥大街小巷:全国特大地沟油主犯被判无期徒刑……
这天,荒草历历的祖坟前,爹长跪不起。末了,一头撞在墓碑上。
风,依旧卷着梦的香气,撩着很多汉子的心。一张张焦裂的嘴,吐出一团团墨蓝的烟雾,在风中飘呀飘,飘呀飘……
(有删改)
旦角
年轻的时候,他是闻名遐迩的人士。每到农闲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约在一起,组个草台班子,挨村唱梆子戏,都免不了跑到黄泥湾,邀他加盟。他那媚媚的扮相,妖妖的身段,在台上一走,就是一串碰头彩;一个水汪汪的飞眼,能淹死一堆小媳妇;一挑葱白似的兰花指,能醉倒一群小姑娘;再唱上那么几嗓子,连半老徐娘们都从里往外酥透了。
他是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人们都不叫,刚出道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白妮儿”,年岁大了,大伙儿又叫他“沙锅片子”。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名儿呢?
原来,他好抽口大烟,后来解放了,铲除了黄赌毒,他只好从中药店买点大烟壳,用砂锅煮水喝。只有喝了这水,他才有劲儿将一副媚相足足地演到一出戏终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任啥不带,就提着一只砂锅,到了地儿,他任啥不干,就熬他的大烟壳。每每在戏开锣半个时辰前后,就能在戏台附近闻到一缕缕淡淡的特殊的香气。那准是砂锅片子的大烟壳熬出了好滋味。
不管演哪一出戏,都数他的戏份足。《大祭桩》中的黄桂英,《铡美案》中的秦香莲,《打金枝》中的公主,《西厢记》中的红娘,都非他莫属。
他还真从戏迷中拐了个姑娘,做了他的媳妇儿。他再也不用自己提沙锅、熬大烟壳了,一切有关他的杂务都被那姑娘包下来了。
他和媳妇儿相亲相爱地过了大半辈子,媳妇儿没舍得吵他一句骂他一声,横草不让他拈,竖草不让他拿,就是时不时让他在家简单地扮上,摆弄一下身段,哼那么几句。嫁给他多少年了,媳妇看了听了他的戏,仍然眼睛放光。后来,大队演样板戏,他演李铁梅、阿庆嫂,演了几次,不让他演了。他演的李铁梅、阿庆嫂怎么看怎么不像英雄人物。他不演戏,急得吃不好睡不香。媳妇儿便让他在家里偷偷演,演给她一个人看。当然,他演的是红娘,是秦香莲。有时候,媳妇还能接几句张生、黑老包呢。
这么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谁知说走就走了,事前半点儿征兆都没有。他哭天抢地,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好长时间,整天都像是没了魂的人。媳妇儿都埋了多半年了,他还时不时到坟头去哭,细听了,不是哭,却是唱,
婆母娘你息怒站在路口,
听儿把内情事细说从头,
想当初李黄两家结亲眷,
也算是门当户对配佳偶……
媳妇走了,儿子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抓没挠的。他一辈子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料理日子的本领,一烦,连出去进来都离不了的戏也免了。过了两年,儿子高中毕业回了家,不久又娶了亲,家里总算又有了一个女人。他才可以伸开肠子过一过日月、好好唱一唱他的戏了。
亲家母年轻时也是他的戏迷。亲家母来家了,和他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兴起,偶尔他也比划比划,让亲家母直感叹,到底是老了,老了。听了亲家母的话,他不知是忧伤还是高兴。但他每回都拼命挽留亲家母多住几天。只要过一段时间亲家母没来,他还会催儿媳回娘家去接呢。
儿媳不愿意了,和儿子吵,你爹咋回事儿,我爹还没死呢。
儿子笑了笑。
儿媳又说,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整天没事了哼哼唧唧的好不好,一个大老头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么呀!
儿子不笑了,叹了一口气。
儿子还是和他谈了。从此以后,他进进出出都黑着脸,既不哼唱了,也不言语了,终于憋出一场病来。病好了,他脱了层皮似的瘦了下来。
儿子瞒着媳妇儿,带他到省会电视台梨园春擂台赛报了名。他竟做了擂主。比赛那天,他唱了两段《西厢记》红娘唱腔,一段是:
他二人进房去先把门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我红娘,
都只为老夫人把良心昧丧,
报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另一段是,
谯楼上打四梆霜露寒又凉,
为他们婚姻事俺红娘跑断肠,
恨死老夫人过河你拆桥梁,
从今后再不说你治家有方……
唱过了,看到观众和评委都给他打了全场最高分,他眼角悄悄溢出了泪花。这一辈子,能演给千千万万个戏迷看,死了也值了!
【注】旦角指的是戏曲中的女性形象,可分为青衣、花旦、刀马旦、武旦、老旦、彩旦等类别。
走进塔里木
贾平凹
①八月里走进塔里木,为的是看油田大会战。沿着那条震惊了世界的沙漠公路深入,知道了塔克拉玛干为什么称作死亡之海,知道了中国人向大漠要油的决心有多大。那日的太阳极好,红得眼睛也难以睁开。我们喉咙冒烟,嘴唇干裂,浑身的皮也觉得发紧。突然间起风了,先是柏油路上沙流如蛇、如烟,再就看见路边有人骑毛驴,倏忽飘起,像剪纸一般落在远处的沙梁上。天开始黑暗,前边一直有四辆装载着木箱的卡车在疾驶,一辆在风中被掀翻,另外三辆摇晃如船。司机说,在修这条公路和钻井的时候,大沙暴卷走了许多器械,单是推土机就有十多台没踪影了。我们紧张得脸都煞白了,沉甸甸的雾和沙尘,使车灯打开也难见路,风沙大得车门推不开,谁也不敢张嘴,张嘴一口沙。
②我们走进了大漠腹地,大漠让我们在一天之内看到了它多种面目,我们不是为浪漫而来,也不是为觅寻海市蜃楼。塔里木号称第二个中东,它的石油储量最为丰富,地面自然条件又最为恶劣,地下地质结构又最为复杂。国家石油开发战略转移,二十一世纪中国石油的命运在此所系。那么,这里演绎着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故事,这里的人如何为着自己的生存和为着壮丽的理想在奋斗呢?眼前的塔里木,自然条件恶劣,但生活区的活动房里却也很现代化了,有电视录像看,有空调机和淋浴器,吃的喝的全都从库尔勒运进,竟也节约地下水办起了绿色试验园,绿草簇簇,花在风沙弥漫的黄昏里明亮。艰苦奋斗永远是石油人生活的主旋律,但石油人并不是只会做苦行僧。不论是筑路、钻井、修房和运输,生产体制已经与世界接轨,机械和工艺是世界一流,效益当然也是高效益。新的时代,新的石油人,在荒凉的大漠里,为国家铸造着新的辉煌。
③接触了不同岗位不同层次的石油人,所到之处,工人们让签字。我写惯了那些唐诗宋词,工人们却自己想词,他们想出的词几乎全是豪言壮语。这里的工人将这些语言渗进自己的生活,他们实实在在,没有丁点虚伪和矫饰,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信仰和力量就来自这里。于是,我遵嘱写下的差不多都是“笑傲沙海”“生命在大漠”“我为祖国献石油”等等。这里真是一块别种意义的净土啊,这就是涌动在石油战线上的清正之气,这也是支撑一个民族的浩然之气啊!
④回到库尔勒,我们应邀在那里做报告。我们是作家,却并没有讲什么文学和文学写作的技巧,只是讲几天来我们的感受。是的,如何把恶劣的自然环境转化为生存的欢乐,如何把国家的重托和期望转化为工作的能量,如何把人性的种种欲求转化为特有的性格和语言,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了石油人。如今社会,有些人在扮演着贪污腐化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醉生梦死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浮躁轻薄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萎靡不振的角色,而石油人在扮演着自己的英雄角色。石油人的今生担当着的是找石油的事,人间的一股英雄气便驰骋纵横!
⑤从沙漠腹地归来,经过了塔克拉玛干边沿的塔里木河,河道的旧址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胡杨林。这些胡杨林证明着历史上海洋的存在,但现在它们全死了,成了死亡之海的依据。这些枯死的胡杨粗大无比,枝条如铁如骨僵硬地撑在黄沙之上。据说,它们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烂。胡杨林如一个远古战场的遗迹,悲壮得使我们要哭。我们大喊大叫,为什么呐喊,为谁呐喊,大家谁也没说,但心里又都明白。塔里木油田没有雕塑馆,但有这个胡杨林,这些树就是石油人的形象,一树一个雕塑,一片林子就是一群英雄!我们狂热地在那里奔跑呐喊之后,就全跪倒在沙梁上,捧着沙子装进矿泉水瓶子带走。这些沙子现在存放在我们各自的书房,那个八月长留在记忆中,将要成为往后人生长途上要永嚼的一份干粮了。
(有删改)
精准扶贫
佚名
(一)
“刘多贵,鳏居,多病,极贫。”李老师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语,眼前出现这样的画面:一间茅草盖顶的土砖屋,一个孱弱的老人倚在门前的竹椅上,一只同样痩弱的小狗,安静地趴在老人的脚边……
昨天下午的精准扶贫动员会上,镇长给全镇教师做了动员报告。介绍了贫困县精准扶贫的艰巨性,先给老师们戴了一顶顶高帽子,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啦,爱心使者啦,道德模范啦。要求每人资助3000元现金,第一期投入不少于500元。随后,话锋一转:扶贫工作不到位,无成效,轻则党纪政纪处分,重则易岗下岗!引来会场一片嘘声。
(二)
“刘多贵,鳏居,多病,极贫。”村主任念到扶贫对象时,引来一阵哄笑。
刘多贵涨红了脸,站起来“抗议”:主任,你这不是咒我吗?我好好的,我老婆好好的,我家里好好的,干嘛写这个?
“你个猪头,不是说了吗,为了争取精准扶贫资金和项目,每个人都要能受委屈,装孙子,不然天上会掉馅饼吗?”
“你个猪头,明天那些扶贫人员就要来了,见面礼就是五百呢,你昨天打麻将落下的窟窿,立马就可以堵上了,你还嚷嚷。”村主任接着向大家布置任务:“大家回去都按照刚才念过的情况准备一下,不要出什么岔子。”
“扯大你们的袋子准备装银子吧。”村主任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三)
“你还扶贫?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穷教书的,别人来扶你还差不多。每个月一千多元的房贷,孩子几百元的奶粉,家里的各项开支,就你那点工资,你拿什么去扶贫?”
“嘿嘿,老婆莫生气,我们主要是项目扶贫,资金不多。”
“项目?呵呵,你有啥项目?你有项目倒是先扶自己啊,自己发财了,再去扶贫,那多硬气啊。”妻子气不打一处来,丈夫有多大能量,自己还不知道?还项目,不是自欺欺人吗?
“好啦,好啦,我明天就去凑个热闹,这总行了吧?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四)
“什么?你鳏居?你在哪里找了个狐狸精,想要做陈世美了?”
“这都是村主任的安排,可别赖到我头上。争取扶贫资金,不还是你去和村主任说的吗?我跟你说了,咱家有房有钱,孩子们也个个出息,争那个干啥?你偏要争,村主任说不这样写,根本争不到扶贫款。”
“你个猪头,那些不费力的好处,不要白不要。你不去要,别人还以为你是白痴。别人要不到你要得到,才显出你的本事呢。”
(五)
李老师见到了刘多贵:60岁上下,精神很好,除了头发花白,看不出什么病容。
李老师“参观”了刘多贵的家:一间土砖瓦屋,室内陈设简单,谈不上什么家具,一个还是五六十年代的碗柜,黑不溜秋地摆在厅屋里,上面搁着几只碗,地下一字摆着鼎锅盆桶等什物,地面坑坑洼洼。没有想象中的竹椅,也没看到那条乖巧而痩弱的狗。
这确实是一个赤贫的家,李老师连忙拿出装着500元钱的红包塞给刘多贵。说了些要想办法脱贫致富啦、有什么困难找我啦之类的话,就和村主任一起离开了。
(六)
“嘁,这个书呆子,还有困难就找他。”刘多贵一边数了数红包中毛爹爹的张数,一边也离开了那间破屋。
(七)
李老师回家后,想着刘多贵家里那个凄凉的样子,心里就有点堵。那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啊。钱自己是不多,但他想,养鸡成本少,收益应该还不错——现在城里人都爱吃土鸡,土鸡、土鸡蛋价格不菲。为这个想法,李老师兴奋了两天。今天上完课,李老师就买了30只小鸡,一袋饲料,来到刘多贵家。
“多贵叔!多贵叔!”李老师在刘多贵的屋前大喊。
“谁呀?”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应声出来,见到李老师,问,“你找多贵?你是他亲戚?——他住在那边那栋洋楼呢。”婆婆指着东边山脚下一栋漂亮的小楼说。
“不会吧?我前天还在这儿见着他呢。”李老师满脸疑惑。
“前天?哦,前天我正好有事出去了,多贵说他帮我看看门。我说这破破烂烂的家,又不用上锁的,还看什么门啊。”婆婆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追问道,“你找他什么事?”
李老师简单讲了一下精准扶贫的事。婆婆一脸鄙夷,语气却很平淡:“这些没良心的,什么好处都被他们抢了。”
李老师的血一直往头顶冲。他真想去刘多贵家把五百块钱要回来,但他的脚有点沉重,他不知道能不能要得回。吵架,不是自己的特长,他不愿意以那样的方式斯文扫地。
李老师把30只小鸡和饲料送给了婆婆,沮丧地回到学校。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李老师困惑地摇了摇头。
据报载:随着我国扶贫开发进入攻坚阶段,中央和地方政府扶贫资金投入不断增加,但一些贪腐“黑手”却伸向了贫困户的“救命钱”“活命钱”。2016年,全国检察机关共立案侦查扶贫开发领域职务犯罪1892人,与2015年同比上升102.8%。为促进精准扶贫脱贫方略真正惠及贫困地区、贫困人口,全国检察机关正着力强化对扶贫项目和扶贫资金的监督管理,保障扶贫政策和资金安全落实到位。
(有删改)
父亲的树
陈忠实
三年困难时期① , 我正上高中。一日父亲出工回来,肩上扛着镢头,手里攥着一株小树苗。我搭眼就认出是一株椿树苗子。坡地里这种野生的椿树苗子到处都有,如若生长在坡地梯田里,肯定会被连根挖除晒干当作好柴火,怕其占地影响麦子生长。这根椿树苗子是个幸运者,它遇到父亲,是要郑重地栽植,正经当作一棵望其成材的树了。父亲吩咐我去担水。泉水在村子最东头,我家在村子顶西边,来回最快也需半小时。待我挑水回来,父亲早已挖好一个在我看来过大的土坑,坐在场塄边儿上抽旱烟。他把树苗置入坑里,我用铁锨铲土填进坑,他把虚土踩踏一遍,让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围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进水去。我遵嘱一一做好,看着土坑里的水一层一层低下去,渗入新填的新鲜土坑里,成活肯定是毫无疑义。父亲又指示我,用酸枣刺棵子顺着那个小坑围成一圈栽起来,再用铁丝围拢固定,恰如篱笆,保护小椿树秧子。父亲坐在地上抽烟,看着我做。我却想到,现在属于父亲领地的,除了住房的庄基,就门前的这一小片场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这个场塄,就是统归集体的土地了。父亲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场地上,栽种一棵椿树。
父亲是个农民,种田是本职主业,而业余爱好就是栽树。我家在河川的几块水地,地头的水渠沿上都长着一排小叶杨树。水渠里大半年都流淌着从灞河里引来的自流水,杨树得了沃土好水的滋养,迎着风如手提般长粗长高。父亲指靠着这些杨树,供给我们哥俩的学杂费用。父亲把杨树齐根斫下来,卖了椽子,大约七八毛钱一根,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挑到河对岸的油坊镇上去卖,每百斤可卖一块至一块两毛钱。父亲在斫了树干刨了树根的渠沿上,当即再移栽新的杨树秧,期待三年后斫下一根椽子卖钱。父亲卖椽卖柴供两个儿子念书的举动竟无意间传开,直到现在,我偶尔遇到一些同里乡党,见面还要感叹“你爸总算没有白卖树卖柴”的话。农村实行合作化以后,土地归集体,父亲也无树根可刨了,我只好休了一年学。
我在每个周日从学校回到家中,便要给父亲的那棵椿树秧子浇一桶水。这树秧长得很好,新发出的嫩枝竟然比原来的杆子还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缘由。一次,椿树苗新冒出的嫩枝叫一个娃用弹弓折断了头,后来就在断折处,从东西两边发出两枝新芽,渐渐长起来。我曾建议父亲,小树不该过早分杈,应该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长高长直。父亲说,先不急,都让长着。这椿树秧子刚冒出来便遭拦头折断的打击,似乎憋了气,硬是非要长出一番模样来,从侧旁发出的两根新芽更见茁壮,眼见着拔高,竞相比赛一般生机勃勃。父亲怕那细杆负载不起茂盛的叶子,便给树干捆绑一根立杆,帮扶着它不倒不折。这椿树便站立住了。无意间几年过去,我高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民办教师,生活多有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这椿树已长得小碗粗,在天空展开枝杈和伞状的树冠,却仍然是两根分枝。父亲竟没有除掉任何一根,就任其自由生长。这椿树得了父亲的宽容和心软,双枝分杈的形态就保持下来,直到现在都合抱不拢的大树,依然是对称平衡的双枝撑立在天空。
到八十年代初始,吃饱穿暖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好光景到来时,我筹备拆掉老朽不堪的旧房换盖新房了,不料父亲生了绝症。他似乎在交待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椿树性硬却也质脆,不宜做檩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材。父亲感慨说,我栽了一辈子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都卖给旁人盖房子了,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听了喉头发哽,一时说不出话来。不久,父亲去世,椿树依然蓬勃在门外的场塄上,一直长着,直到现在。
现在,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经手盖的厦屋因朽木蚀瓦而难以为继,被我拆掉换盖成水泥楼板结构的新房了,只留下他亲手栽的树还生机勃勃,撑立在家院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心里。
每到农历六月,麦收之后的暑天酷热,这椿树便放出一种令人停留贪吸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绣集着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得半天蜜蜂,从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村庄,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村庄的街道和屋院。那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也留给我的椿树,以及花的清香。
【注】①三年困难时期:指1959—1961年,因自然灾害与政策失误,产生了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机。
张宗琪
毕飞宇
外人,或者说,初来乍到的人,时常会有这样的一个错觉,沙复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实情却不是这样。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两个。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个的话,这个“一”只能是张宗琪,而不是沙复明。
和性格外露、处事张扬的沙复明比较起来,张宗琪更像一个盲人。他的盲态很重,内心也极度的内敛。沙复明做事的风格是大张旗鼓。他喜欢老板的“风格”,热衷于老板的“样子”,他就当老板了。张宗琪把这一切都给了他。张宗琪没有沙复明那样的好大喜功,他是实际的。他只看重具体的利益。这一来张宗琪的低调反而格外的有力了,大事上头他从不含糊,大权也并没有旁落。
这天开午饭,金大姐在宿舍里把饭和菜都压在一个饭盒里,再运到推拿中心去。一人一个饭盒,金大姐一边发,一边喊:“开饭啦!今天吃羊肉!”
张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进门张宗琪就闻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张宗琪爱羊肉。可是, 张宗琪再怎么喜欢,吃一次羊肉也不容易。推拿中心有规矩,员工的住宿和伙食都是老板全包的。老板想多挣,员工的那张嘴就必须多担待。老板和员工是一起吃饭的,他们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呐。
张宗琪从金大姐的手里接过饭盒,打开来,认认真真地闻了一遍。好东西就得这样,不能一上来就吃,得闻。等闻得熬不住了,才能够慢慢地送到嘴里去。
没有任何预兆,高唯站起来了。她把饭盒放在了桌面上,啪的就是一声。这一声重了。高唯说:“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话要说。”她的口吻来者不善了。
张宗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夹着羊肉,歪过了脑袋,在那里等。高唯说:“我饭盒里的羊肉是三块。杜莉,你数一数,你是几块?”
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杜莉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饭盒已经被高唯一把抢过去了。她把杜莉的饭盒打开了,放在了桌面上。
“杜莉,大夫们都看不见,你能看见。你数,你数给大伙儿听。”
杜莉的确看得见,她看到自己饭盒里的羊肉多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高唯说:“你不数,是吧。我数。”
杜莉却突然开口了,说:“饭又不是我装的。关我什么事?我还没动呢。我数什么?”高唯说:“也是。不关你的事。那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了。你一边待着去!”
高唯把杜莉的饭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说:“金大姐,杜莉说了,和她没关系。饭菜都是你装的吧?你来数数。”
金大姐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是有恃无恐的。盲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是健全人,谁还会去数这个啊!谁会做得出来呢。可是,高唯能看见,也做得出来。金大姐的额头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说:“你不数,好。你不数还是我来数。”她数得很慢,她要让每一个数字清清楚楚地落实在每一个盲人的每一只耳朵里。休息区里死一样的寂静。当高唯数到第十二的时候,人群里有了动静。但是,没完,高唯还在数。数到第十五的时候,高唯说:“就不用再数了吧?”
“金大姐,买羊肉的钱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饭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说:“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请你来验证一下,看看我有没有撒谎。”
杜莉早已经是恼羞成怒,她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饭盒打翻了。休息区下起了雨。是饭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声叫嚣说:“关我什么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高唯说,“你这样推得干干净净,金大姐还怎么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
“我怎么没有喂狗?”金大姐突然发作了,“我就是喂狗了!”
“难得金大姐说了一句实话,”高唯说,“耽搁大家了。开饭了。我们吃饭吧。”
沙复明拨弄着羊肉,已经静悄悄地把碗里的羊肉统计了一遍。他不想这样做,他鄙视这样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碗里的统计数据极不体面。沙复明关心的却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张宗琪,准确地说,是张宗琪的饭盒。他当然不能去数张宗琪的羊肉,他端起饭盒,一个人离开了,兀自拉开了足疗室的大门。他丢下饭盒,躺下了。
张宗琪没有动。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这样的时候,吃也许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进来的人,还和他沾了一点根本就扯不上的亲,这是推拿中心个个都知道的。现在,张宗琪有一千个理由相信,高唯是冲着杜莉去的。但是,谁又会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后是谁?是哪一个指使的呢?这么一想张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怎么一直都蒙在鼓里?亏你还是个老江湖。
事情闹到了这般的动静,解决是必须的。
金大姐是张宗琪招过来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带过来的,按照通行的说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这件事只能由“他”来解决。张宗琪开始疯狂地咀嚼。想过来想过去, 张宗琪动了杀心。清理是必须的。他决定了,一定要把她从推拿中心“摘”掉。这个人不能留。留下这个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选自《推拿》,有删改)
南方的水
张炜
浅而细、悠而长的南方之水,流动着,蜿蜒而去。它像少女黑亮的长发,温柔的目光,洁白的面容;又像她暖融融的微笑,清澈的眸子,含蓄而委婉的问候。
南方的水,涓涓细流,滑润之水,滋养生命的水,始终如一的水,永不疲倦的水。南方的水,汇拢了万千小溪,渐成一条宽阔的大江,负载舟舸,运送木排,携走沙石,塑造陆地。南方江河由柔韧之水综合而成。它们决定了这水的性质、历史、来路,也造就了它的终点。
这儿尽是温暖的季节,蓬勃的绿色。南方挽留了旅人。他走进南方的怀抱,让水流抚过身躯。一片温暖使人难以回报,他甚至不敢在此久留。他知道很远的路程在等待。你洗去他浑身的泥垢,脱落一路风尘。他转身注视南方,不知该向你倾诉什么,只默默掩住了感激和惊叹。
他不得不惊叹这美好的造就、神奇的时光、不可多得的怜惜。你把怜惜交给了旅人,交给了一场无边的磨损。这磨损也将使你变得苍老,变得浑浊。陪伴旅人的,是你哭泣般的流动。
你的哭泣之声让人想起很多往事。
悠长陈旧的往昔,贯穿了所有故事。明天仍将如此继续。离开了你的洗礼,心中泛起阵阵思念。这思念不可阻止,难以中断。当他回到出生地——那个寒冷刚烈的北方时,思念就愈加浓烈。北方的河流是季节河,汛期滔滔不休,冲刷石块,挟向大海。可是枯水季节只剩一线细流,甚至终将干涸,只裸露出焦干的河床。它把从西部山地挟来的卵石生生抛在半路。此地离大海甚远,可是这些卵石就这样被抛置,迎送烈日寒风。
北方的海闪着墨绿的颜色,像生铁和钢。它充满了硬度:撞在岩石上,岩石开裂,或留下创痕。它把整道岩壁给劈下一半;它有时像火药一样轰击半座山峰。它把航船打碎,把陆地吞没;在一个疯狂的夜晚,它毁掉了整个港湾。只在风平浪静的某个下午,它才温柔起来,变成绸缎般的柔软细腻。美极了,开阔极了,令人神往。
可是你不敢想象它暴烈的、咆哮的时刻。
南方和北方,命运之中两片不同的陆地,他在心中将其悄悄缝合,感觉统一和连接的博大。对土地和江河的塑造同样需要南方和北方之水,需要它们的滋润和负载、它们滔滔不止的涤荡与洗刷之力。离开北方的时候他含着屈辱和思念,抹去男儿的泪水。离开南方的时候他挂带着更大的思念,把一片伤感甩到身后,埋入土中。
在北方的寒夜里,他有时听到的不是滔滔大海的轰鸣,而是南方涓涓的细流。
你不倦地流。在这午夜,你仍然在流,目光催动旅人的步伐。伸手即可触摸你柔发一样的长流,也记住你那潺潺的声音。就是这不倦的流动,让人想到了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这是一种追赶。
在童年,他感到最为迷惑和惊讶的一个图景,就是蓝天上那排成“一”字和“人”字的大雁。它们无一例外地从北方飞向南方。北方不远就是一片大海,它们是从海的那一边飞来。多么了不起的神奇生命!它们整齐划一,歌唱着,不可思议地、勇敢地飞越了大海,飞向自己的梦想之地——南方。
他多想随它们一起去寻找那片温暖,那片躲避寒冷的热土。那时他尚不知自己的将来,但那歌唱前行的雁群却是最好的指引。它们飞去之地当是他的向往之地——那里到底有什么?那里将使大雁获得什么?是什么使其如此着迷、执拗和不倦?旅人今天明白了,原来是你在这里流动。在这片土地上,你经过的是这样一片林木山脉……
今天他终要离去。不能在此驻足,也是他的悲哀。你流动吧,不要发出哭泣般的声音。你看,午夜的月光下,你闪动着多么明亮的眸子。你应该欢笑,可是却发出了呜咽。这个世界上的悲伤已经太多了…
他伴随你往前,你也送他一程。
南方的水,执拗而长久的水,你的品质与性格将永远使旅人着迷。
你注入了旅人的心中。
(有删改)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 , 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的,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道:“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节选自《红楼梦》(庚辰本)第五十六回]
哑巴与春天
迟子建
①最惧怕春风的,莫过于积雪了。
②春风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扫着大地的积雪。它一天天地扫下去,积雪就变薄了。这时云雀来了,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声悠然重现,嫩绿的草芽顶破向阳山坡的腐殖土,达子香花如朝霞一般,东一簇西一簇地点染着山林,春天有声有色地来了。
③我的童年春光记忆,是与一个老哑巴联系在一起的。
④在一个偏僻而又冷寂的小镇,一个有缺陷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像秋日蝴蝶的羽翼一样脆弱,渐渐地被风和寒冷给摧折了。没人记得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老哑巴。他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出奇地黑,出奇地瘦,脖子长长的,那上面裸露的青筋常让我联想到是几条蚯蚓横七竖八地匍匐在那里。老哑巴在生产队里喂牲口,一早一晚的,常能听见他铡草的声音,嚓——嚓嚓,那声音像女人用刀刮着新鲜的鱼鳞,又像男人抡着锐利的斧子在劈柴。我和小伙伴去生产队的草垛藏猫时,常能看见他。老哑巴用铁耙子从草垛搂下一捆一捆的草,拎到铡刀旁。本来这草是没有生气的,但因为有一扇铡刀横在那儿,就觉得这草是活物,而老哑巴成了刽子手,他的那双手令人胆寒。我们见着老哑巴,就老是想逃跑。为了表示他支持我们藏猫,他挥舞着双臂 , 摇着头 , 做出无所谓的姿态。见我们仍惊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张着嘴 , 想通过呼喊挽留我们。但见他喉结急剧蠕动 , 嗓子里发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气促声,但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⑤老哑巴是勤恳的,他除了铡草、喂牲口之外,还把生产队的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打扫的是雪,夏天打扫的是草屑、废纸和雨天时牲畜从田间带回的泥土。他晚上就住在挨着牲口棚的一间小屋里。也许人哑了,连鼾声都发不出来,人们说他睡觉时无声无息的。老哑巴很爱花,春天时,他在场院的围栏旁播上几行花籽,到了夏天,五颜六色的花不仅把暗淡陈旧的围栏装点出了生机,还把蜜蜂和蝴蝶也招来了。就是那些过路的人见了那些花儿,也要多望上几眼,说,这老哑巴种的花可真鲜亮啊,他娶不上媳妇,一定是把花当媳妇给伺候和爱惜着了!
⑥有一年春天,生产队接到一个任务,要为一座大城市的花园挖上几千株的达子香花。活儿来得太急,人手不够,队长让老哑巴也跟着上山了。老哑巴很高兴,因为他是爱花的。达子香花才开,它们把山峦映得红一片粉一片的。人们说老哑巴看待花的眼神是挖花的人中最温柔的。晚上,社员们就宿在山上的帐篷里。由于那顶帐篷只有一道长长的通铺,男女只能睡在一起。队长本想在通铺中央挂上一块布帘,使男女分开,但帐篷里没有帘子。于是,队长就让老哑巴充当帘子,睡在中间,他的左侧是一溜儿女人,右侧则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哑巴开始抗议着,他一次次地从中央地带爬起,但又一次次地在大家的嬉笑声中被按回原处。后来,他终于安静了。后半夜,有人起夜时,听见了老哑巴发出的隐约哭声。
⑦从山上归来后,老哑巴还在生产队里铡草。一早一晚的,仍能听见铡刀“嚓——嚓嚓——”的声响,只不过声音不如以往清脆,不是铡刀钝了,就是他的气力不比从前了。那一年,他没有在场院的围栏前种花,也不爱打扫院子,常蜷在个角落里打瞌睡。队长嫌他老了,学会偷懒了,打发了他。他从哪里来,是没人知道的,就像我们不知他扛着行李卷又会到哪里去一样。我们的小镇仍如从前一样,经历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和大自然的风霜雨雪,达子香花依然在春天时静悄悄地绽放,依然有接替老哑巴的人一早一晚地为牲口铡着草料,但我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这小镇是少了一个沉默的人——
⑧一个永远无法在春天中歌唱的人!
他现在身体又痛又发僵,他的伤口和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由于夜里的寒冷而痛得厉害。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跟它们斗呀。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只看到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纹路,看到它们扑到死鱼身上去时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听到上下颚裂开和它们钻到船下面去咬鱼时把船晃动的声音。凡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听见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随着棍就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拽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蹿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
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他觉得桨把已经戳了进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截。鲨鱼放开鱼头就翻滚着沉下去。那是来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条鲨鱼。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老头儿现在简直喘不过气来,同时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儿道带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间害怕起来。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那种味道并不浓。
他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星鲨。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于是他走回船梢,发现舵把的断成有缺口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的榫头上,让他凑合着掌舵。他又把麻袋围在肩膀上,然后按照原来的路线把船驶回去。现在他在轻松地驶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象一个人从饭桌子上捡面包屑似的。老头儿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儿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极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它了。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有半点儿损伤,只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
他感觉到他已经驶进海流里面,看得出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儿。
节选自海明威——《老人与海》
回乡
余显斌
将军离开的时候,才十八岁。那时,将军背着斗笠,戴着军帽,很精神,也很帅气。
将军是跟着刘邓大军离开的。
将军离开时说,自己会回来的。将军拉着张婶的手说:“大妈,你救了我,到时我会回来看你的。”将军红着眼眶又对吴哥说:“大哥,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将军挥着手走了。将军这一走啊,南北东西,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里,将军汇来东西,打来电话,问张婶好,问吴哥好,问乡亲们好。将军说,自己很想回来,可是,没有时间啊。将军说,自己一旦有时间,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看望乡亲们的。
大家都说,将军还记得老家,还记得大家呢。
张婶擦着眼睛说:“哎,孩子受苦了。”在张婶眼中,将军一直还是个孩子。
吴哥也点着头,安慰道:“现在好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将军的电话慢慢少了。张婶有时会望着村口,自言自语道:“咋不回来啊,是不是忘了老家啊?”吴哥摇着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叹一口气。
两人就谈起当年的将军,那样年轻,就是营长了,就带着部队打仗,就受伤了,在张婶家养伤。那时,生活多苦啊,没啥好吃的,上顿红薯下顿红薯的。张婶说罢,长叹一声道:“难为了这孩子,也不怪把我给忘了。”
吴哥仍不说话,咂吧着烟锅。那次,国军士兵听说一个解放军伤员在村里养伤,还是营长,就赶来抓。自己听到消息后,赶到张婶家,背起将军就跑,躲在山上三天三夜啊。国军士兵放火烧山。大火呼呼的,将一座山都烧秃了。自己和将军躲在一个水塘里,一人嘴里衔着一根芦苇管,这才躲过一劫。
两个老人说着,仿佛再次回到了当年。
终于,张婶没有等到将军回来,闭眼前告诉孙子周根,将军回来了,替自己告诉将军啊,当年,生活不好,受苦了啊。
周根点头,默默无言。
吴哥不久也走了,临走告诉几子吴竹,将军回来了,告诉将军,老哥哥一直想着他呢,盼着他呢。
吴竹也点着头,默无一言。
两人都想,将军能回来吗,以老人们所说的年龄,将军现在也是花甲老人了。
听村长说,将军身体一直不好。当年的那颗子弹一直没有取出,还在脑袋里。老人们临终的嘱托,能兑现吗?
他们心中,就有了心结。
他们没想到,将军真的就回来了。
将军回来,是在一个深夜,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唧唧。一辆车悄悄在夜色里来,又悄悄在夜色里离开。第二天,当村人听到消息后,都围着村长炸开了:“将军回来了,咋不告诉我们一声啊?”有人叹气:“哎,老家毕竟是山里啊。”周根咳了一声,这……这样,自己咋的告诉奶奶啊?奶奶听到这样的消息,会在地下瞑目吗?
吴竹更是摇着头,一声不吭。
村长低沉着声音告诉大家,车子走了,将军没走,留了下来。见大家都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着。村长说,车子带回的不是将军,是将军的骨灰盒。将军十几年前枪伤就发作了,瘫痪在床上,记忆力已经模糊,啥也不知道了。临死前,将军竟然清醒过来,告诉家人,他要回家,要回到霍山去,那儿的乡亲在等着自己,张婶在等着自己,吴哥在等着自己,自己活着不能回去,死后也要回去。
大家听了眼圈都红了,有人问:“……葬在哪儿啊?”村长说,将军死前吩咐,将自己骨灰带回来,悄悄葬在霍山的土地上,不要举行追悼会,不要起坟,不要立碑,不要让人发现墓地。
周根急了道:“我们该去放一挂鞭炮啊。”
吴竹点着头道:“对啊,清明了,也得去挂一串纸啊。”
村长摇着头,因为,将军说,当年在这儿,自己受伤,连累了乡亲们。也连累了这儿的树木山林,遭到火烧,自己一想到就愧疚。如果,将来大家要祭奠自己,到了清明节,就栽一棵树吧。栽一棵树,就等于替自己报答了故乡一份情意。大家再次沉默着,久久无语。
以后,每到清明,村子里的人都拿着树苗,在山上四处栽着。周根和吴竹栽的格外多,山前山后,河边坝上。他们说,这是替他们的奶奶和父亲栽的,奶奶和父亲是将军的老友,一定更想念将军。
村子,于是就掩映在一片绿色里,一片花光中,一片鸟鸣里。
(有删改)
迷失
头发稀少,却梳得纹丝不乱,抹了发蜡后飘出的是雪花膏的香味,两个肿眼泡像熟透了的柿子,短袖衬衫扎在藏青色的长裤里,那只仿猪皮的人造革包仿佛不肯松手似的握得好紧,不晓得里面装了些什么。这是“丁老七”给我的第一印象。他也就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乍看上去,一副基层领导的派头。我是在陶瓷厂的包装车间见到他的,此时,刚打响上班铃。许多先他进厂的老同事都跟他打招呼:“丁老七,眼睛都睁不开啦!”而其他人则称他为“老七师傅”,或叫他“丁师傅”。然后,大家叽叽喳喳,说东讲西,一天的工作就宣告开始了。
“丁老七”方才还在挤眉弄眼和大家开玩笑,转眼间,像变魔术一般,就换上了白色围裙,坐上了绞草凳。我注意到,他的那双手与众不同,巴掌极宽大,像蒲扇,如胡萝卜样粗的手指已经变了形,想来定与职业有关。他绞草动作之熟、速度之快,令我目不暇接。
按镇上民间的叫法,陶瓷包装称之为“绞草”。几乎所有瓷器都是用稻草来包装的,故在每年的秋收后,便可见到远乡四邻的农民一车车将禾秆运到镇上来卖钱。通常绞草的程序并不复杂,以包碗为例:十只为一摞,先做草把子,把碗理整齐置于草把子上,用草结两头扎紧,再用禾秆卷筒,又扎一次较宽的草结,起到美化效果,最后用篾打几道箍,别上写有品名等级的标识,便算完了。手艺好的师傅绞的草,无论怎么扔都不散,就是从二层楼高丢下去,里面的瓷器也准保不会破损,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一直以来,绞草师傅是受人尊重的,颇有几分威风。更何况,彼等前辈里还出了个在镇上赫赫有名的郑子木,此公在清嘉庆年间为争取绞草工人的生存待遇,视死如归地穿戴起衙门大堂上烧得通红的铁靴铁帽,用生命换来罢工胜利,也为这个行业刷了金。从那以后,全镇的绞草工人都系一条白围裙,以示永久的祭奠。
车间主任对我说,“丁老七”是包装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早在六十年代技术等级评定时,最高级为八级,他就评上了七级半。于是,大家都不叫他的大名,直接就叫他“丁老七”了。他的徒子徒孙加起来数都数不清。逢年过节,照行规,徒弟们都会买些烟酒糕点上门去孝敬自己的师父。尤其是在过年时,徒弟们前脚跟后脚地去拜年,他老婆酒糟冲鸡蛋都忙不过来。
在那个漫长的夏天,作为厂团委的挂点单位,我天天都去包装车间,一来二去,我与“丁老七”混得滚熟,中午吃饭就端碗过去陪他闲扯。
直到那时候,我才弄清楚陶瓷行业分工细、派别多,干绞草这行的属杂帮,以南昌人为主。“丁老七”才八岁便入了这一行,从南昌乡下到镇上时,连草结都打不紧,要不是师父庇护,早被老板赶跑了。一个八岁的小孩讨口饭吃实在艰难,好在他勤快,肯吃苦,绞草行的活做了个遍,最后没有哪样不懂、哪样不通。师父师娘都喜欢他,师满后按规矩本可另立门户,他却情愿留在师父身边打下手,领的钱不多,但他倒心甘情愿。后来师父做了老板,他也没离开。
“不跟你吹牛,我是跑过大码头的。”他炫耀地说。他把橱里的那只仿猪皮的人造革包拿出放在腿上,取了一个信封出来,从里面倒出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都是在上海、武汉等地的留影。照片里的“丁老七”穿戴齐整,一幅风华少年的姿容。在把信封放回包里时,他又掏出“劳动模范”奖章、“先进生产者”奖状,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翻看扉页,上面有赠送者的签名。“丁老七”得意地说“不晓得他是哪个吧?跟你说,原来他是我们厂的军代表,好有名,老八路,后来调去北京了!”
掰着指头算算,“丁老七”在这一行干了四十多年。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最出风头的就是为前来厂里 ① 的首长表演。那次他把餐具、茶具、酒具等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物件混在一起包,不到半个钟头就完成了。然后,他让两个徒弟将包好的这一挂瓷器从一米多高向下丢,摔在地上,然后开包 ② , 竟无一件破损。首长竖起大拇指,直夸他技艺高超。“丁老七”一讲起这段,便摊开来与众不同的一双宽大巴掌,眯着一对肿眼泡,沉醉在昔日的荣光中。
可到后来,“丁老七”竟然被废了。听说陶瓷包装实行革新,用纸箱、泡沫取代禾秆,打包机、泡沫板占据了包装车间的显眼位置。“丁老七”对此极为排斥,添了许多无名之火,上班后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那种叫设备的庞然大物,他钟情的是禾秆,是篾条。好多人都劝他要看开些,要跟上时代,英雄总还会是英雄。可他不为所动,鼻子一哼,说“老子不做了!”于是跑到厂劳资科办了买断工龄手续,自己选择了下岗。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厂里见到过“丁老七”。
又过了几年,我在镇上报社门口看见一个保洁员,穿了件环卫工人的黄红相间的马甲,口袋里插了瓶农夫山泉。可瓶里装的是自泡的茶水,泛着啤酒样的泡泡。那人左手拎着可翻动的垃圾箱,右手握把夹垃圾的铁火钳,时不时停下脚步望一眼擦身而过的车水马龙,目光游离飘忽、木讷呆滞。乍一眼,我几乎没有认出这是曾经熟识的“丁老七”。
(取材于梅坚《瓷器人物》)
秤
王振东
“师傅,您就按我说的修,我这生意能不能赚钱全仗您修的秤了!”侯三面对修秤师傅,脸笑成了一朵花, 腰弓成了一架桥。
“我修秤三十多年,还从未修过这样的秤,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修秤师傅显得很无奈。
“师傅,您如果按我说的修,我再给您加十个钱。”侯三乞求道。
“好吧。”修秤师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侯三在赊店古镇的万成街上开了个油馍铺,生意不错,但他还嫌赚的钱少,就动起了歪脑筋:如果修一杆一斤短六钱的秤,卖一百斤油馍能多赚四斤油馍钱,自己一天至少卖二百斤油馍,就能赚八斤油馍钱,一个月就是二百四十斤油馍钱,日积月累,这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于是,他就找到了修秤师傅,乞求师傅给他修杆一斤短六钱的秤。
三天后,侯三喜滋滋地取回新修的秤,瞒着妻子悄悄地试了试,果真一斤短六钱。侯三窃喜,就着猪头肉,抿了二两赊店老酒。
说来也怪,侯三用了一斤短六钱的秤,非但没有吓跑食客,还引来相邻几条街上的居民来买油馍。侯三见状,生意做得越发卖劲,油馍炸得越来越好。一传十,十传百,侯三的油馍铺名声大噪,吸引了镇上三粉、竹木、骡马等市场上的许多客商来吃油馍。侯三和妻子见食客太多,就扩大了门面,又雇了三个伙计,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下来,侯三手里攒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也许是劳累过度的缘故,侯三的妻子染上了重病,侯三虽四处寻医问药,但所到之处,大夫都说他妻子已病入膏肓,无法救治,让他尽早准备后事。妻子从大夫和丈夫的言谈举止和表情上看,猜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把侯三叫到床前,缓缓地说:“当家的,我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我走后,你要好好经营咱的油馍铺。这几年,你知道咱这生意为啥恁好吗?”
侯三见妻子病成这样还惦记着生意,十分感动,紧握妻子的手,愧疚就写在了脸上:“老婆,实在对不住,我原来想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说了怕你坏事,有件事就一直瞒着你。那年,咱不是修了杆秤吗?我叫修秤师傅给咱修的是一斤短六钱的秤,正是用了这杆秤,咱的生意才越做越红火的。”
妻子听后,并未感到惊讶,相反倒很平静。她摸摸索索地从枕边摸出一个红布包,递给侯三,“你看看这是啥?”
侯三倒有点儿惊异,不知道妻子这葫芦里卖的啥药,接过红布包,感觉沉甸甸的,心说莫不是妻子藏的私房钱,这会儿有病快不中了,就拿了出来。侯三急不可待地解开布包,不禁大吃一惊,包里竟是一个新秤锤。
看到丈夫愣在那儿,妻子提了提气,说道:“有件事我也一直瞒着你,那时给你说,你也听不进去。这秤锤就是你修的那杆一斤短六钱的秤锤,咱使的那杆秤,是我叫修秤师傅给咱修的一斤涨六钱的秤...... ”
“咋能这样?”侯三惊叫道。
妻子一阵咳嗽,等喘匀了气,接着说:“我了解你的心性,所以当年你修了新秤后,我悄悄嘱托修秤师傅又修了一个一斤涨六钱的秤锤,为这我还给他加了二十个钱。你验秤时,用的是一斤短六钱的秤锤,等你不在时,我悄悄地换上了一斤涨六钱的秤锤。这一换,就换到了现在。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正是咱家的油馍秤头儿足,人们才愿意上咱家来买油馍,生意才越做越红火的呀!”
侯三惊得说不出话,好久,才抱着妻子的头,泪珠子碎在了妻子憔悴的脸上。
妻子过世后,侯三把那个秤锤用新布包好,他要把它当成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
二十年以后
欧·亨利
纽约的一条大街上,一位值勤的警察正沿街走着。一阵冷飕飕的风向他迎面吹来。已近夜间10点,街上的人寥寥无几了。
在一家小店铺的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男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烟。警察放慢了脚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向那个男子走了过去。
“这儿没有出什么事,警官先生。”看见警察向自己走来,那个男子很快地说,“我只是在这儿等一位朋友罢了。”
男了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雪茄。借着火柴的亮光,警察发现这个男子脸色苍白,右眼角附近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的伤疤。
“这是20年前定下的一个约会。如果有兴致听的话,我来给你讲讲。大约20年前,这儿,这个店铺现在所占的地方,原来是一家餐馆……”男子继续说,“我和吉米·维尔斯在这儿的餐馆共进晚餐。哦,吉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俩都是在纽约这个城市里长大的。从小我们就亲密无间,情同手足。当时,我正准备第二天早上就动身到西部去谋生。那天夜晚临分手的时候,我俩约定:20年后的同一日期、同一时间,我俩将来到这里再次相会。”
“你在西部混得不错吧?”警察问道。
“当然啰!吉米的光景要是能赶上我的一半就好了。啊,实在不容易啊!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得不东奔西跑……”
又是一阵冷飕飕的风穿街而过,接着,一片沉寂。他俩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警察准备离开这里。
“我得走了,”他对那个男子说,“我希望你的朋友很快就会到来。假如他不准时赶来,你会离开这儿吗?”
“不会的。我起码要再等他半个小时。如果吉米他还活在人间,他到时候一定会来到这儿的。就说这些吧,再见,警察先生。”
“再见,先生。”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沿街走去,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空荡荡的。
男子又在这店铺的门前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的光景,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急匆匆地径直走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衣领向上翻着,盖到耳朵。
“你是鲍勃吗?”来人问道。
“你是吉米·维尔斯?”站在门口的男子大声地说,显然,他很激动。
来人握住了男子的双手。“不错,你是鲍勃。我早就确信我会在这儿见到你的。啧,啧,啧!20年是个不短的时间啊!你看,鲍勃!原来的那个饭馆已经不在啦!要是它没有被拆除,我们再一块儿在这里面共进晚餐该多好啊!鲍勃,你在西部的情况怎么样?”
“哦,我已经设法获得了我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你的变化不小啊,吉米,你在纽约混得不错吧?”
“一般,一般。我在市政府的一个部门里上班,坐办公室。来,鲍勃,咱们去转转,找个地方好好叙叙往事。”
这条街的街角处有一家大商店。尽管时间已经不早了,商店里的灯还在亮着。来到亮处以后,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对方的脸。
突然间,那个从西部来的男子停住了脚步。
“你不是吉米·维尔斯。”他说,“20年的时间虽然不短,但它不足以使一个人变得容貌全非。”从他说话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在怀疑对方。
“然而,20年的时间却有可能使一个好人变成坏人。”高个子说,“你被捕了,鲍勃。在我们还没有去警察局之前,先给你看一张条子,是你的朋友写给你的。”
鲍勃接过便条。读着读着,他微微地颤抖起来。便条上写着:
鲍勃:刚才我准时赶到了我们的约会地点。当你划着火柴点烟时,我发现你正是那个芝加哥警方所通缉的人。不知怎么的,我不忍自己亲自逮捕你,只得找了个便衣警察来做这件事。
奖状
杜秋平
到西部贫困的山区后,我的脾气变得越发的坏了。其实早先我已经意识到这里条件的恶劣了,但未曾想到竟是如此之差。要不是来西部支教对我们这些大学生来说有许多优惠政策,我想我是不会来的。
总算熬过了多半年的时间,再没多久就可以回去了,离开这里的艰难与困苦。寒风吹着四面透风的破旧教室,我的心冰凉冰凉的;但是看到学生们天真的小脸、单薄的衣衫、带着冻疮的手指,我的心突然有些愧疚。我是有些对不起他们的,他们是多么希望我能多呆些时间,甚至希望我能长久地留下来。可我呢,却一直想着回到大城市去。我鼻子酸酸的。我想起夏日里学生们给我带来家里舍不得吃的瓜果,他们真诚地捧到我的面前微笑着说,老师,你吃你吃嘛。我想起冬日里他们还用带着冻疮的小手捧起我的大手给我往手上哈暖气,把温暖一直送到我的心里。
可我终究没有太高的觉悟,我还是盼着回去。我强打着精神,继续一日日给孩子们上课,心里却在盘算着回去的日程。
学生们都很听话,特别是那些家庭特别贫困的学生,事实上这里多半是贫困的学生。学生们成绩还不错,他们也很上进。每每考试,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获得奖状。是的,奖状,他们拿回家后会得到父母的夸奖,把奖状小心翼翼地、庄重地贴在墙上,这就是全家的荣誉啊。虽然学校连奖品都买不起,但小小的、单薄的一张奖状就足以让他们感觉无上的光荣。小强子得到过奖状,他高兴地跳过;小霞也得到过,她高兴得连流出的鼻涕也忘了擦。小娜得到的最多,她有一双天真而智慧的眼睛:不怎么爱说话,笑得也很少,但领到奖状的那刻她总是微笑着的,冲着我微笑。
我组织完考试,决定过几天就离开。学生们提前知道我要离开的消息,都显得闷闷不乐,他们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轻轻牵着我的衣角嘟囔着小嘴舍不得离开我。上完最后一节课,我认真注视着每个学生,希望能记住他们每张可爱的面孔。可是我却发现小娜没有来。我一下子心里怪怪的,紧接着是焦虑和担忧,莫不是山路艰难出什么事了?今天连学校的领导都在教室里,村民也拥挤在窗子外面。他们都不希望我离开,但今天他们又是诚心来为我送行的。我的脸开始有些涨红,应该是羞愧。你看,连小娜都不愿意来给我送行了。我正疑惑间,校长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手里捧着一张很大的鲜红的奖状:“杜老师,你看,你要走。我们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张奖状是我们送给您的。感谢您给我们山区做出的贡献!”老校长面带皱纹的脸上写满真诚。我深深向他们和了一躬,眼里止不住落下泪来。我手捧奖状,看着上面“支教模范”的字样,又一阵愧疚之情涌上来。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于是问校长,小娜为啥没来啊?校长居然说小娜可能以后不来上学了。是她父母不想让她再念下去了。
我的心被重重地一击——这么刻苦、学习又很好的学生怎么能不上学呢!
我必须在我离开前去趟小娜家,劝说他的父母,再穷也得让孩子上学呀。我望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决意要去看看小娜。
走了个把小时的山路才赶到小娜家。真难以想象,她每天那么早就可以赶到学校。我擦擦脸上的汗,刚要敲门,里面的吵闹声早已传出来,小娜哭喊的声音也传出来。父母一定在打她。
我急忙推开门,她母亲正一手拿着木棒,一手拉着小娜。我急忙跑过去夺过木掉,把小娜揽在怀里。“别打了,小娜学习很用功,为什么不让她上学,还要打她!”我气愤地睡着她母亲。
“是杜老师啊,你不知道,她这娃以前学习还用功,可这回一定是在学校没好好学习。你看,你看,”小娜母亲用手指指墙壁——那上面满是鲜红的奖状,“以前回回都得奖状,可这次呢,居然没得奖状!我们大人辛苦供孩子上学容易吗!”
我的心一颤,一股更大的痛苦涌上来,我似乎感觉天昏地暗。事实上这次是怪我啊。我只顾早点回家,居然,居然忘记了评三好生,忘记了给孩子们发奖状。小娜是应该得奖状的!我流着眼泪对她们说:”都怪我,是我的错……”
第二天,我把买好的火车票退了,我决定在这里多呆一年。
为什么我们不能驯化像橡实这样宝贵的粮食来源呢?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驯化草莓和树莓?对有些植物的驯化,即使是掌握了像嫁接这样困难技术的古代农民也会束手无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橡树有三个不利因素:首先,它们生长缓慢,可能使大多数农民失去耐心。小麦种下去不消几个月就可得到收成;杏仁种下去三四年后就可长成能够结果实的树;但种下一颗橡实可能在10年或更长的时间里不会有什么收益。其次,橡树所结的坚果无论是大小还是味道都适于松鼠,而我们都见到过松鼠埋藏、挖掘和吃橡实的情景。如果偶尔有一颗橡实松鼠忘记把它挖出,那么这颗核实就可长出橡树来。有数以10亿计的松鼠,每一只松鼠每一年把数以百计的橡实传播到几乎任何一个适于橡树生长的地方。这样,我们人类就不可能为我们所需要的橡实去选择橡树。橡树生长缓慢和松鼠行动迅速这些问题大概也说明了为什么山毛榉和山核桃树同样未能驯化的原因,虽然欧洲人和美洲土著分别对这两种树种大量地加以利用以获得它们的坚果。
最后,杏仁和橡实的最重要差异也许是:杏仁的苦味由单一的优势基因所控制,而橡实的苦味似乎由许多基因所控制。如果古代农民栽种了偶然产生不苦的突变的杏仁或橡实,那么根据遗传规律,如果是巴旦杏树,结果,长成的树上的杏仁有一半可能也是不苦的,而如果是橡树,则几乎所有橡实可能仍然是苦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任何想要种橡实的农民的热情荡然无存,尽管他们已经赶走了松鼠并且保持耐心。
至于草莓和树毒,我们在与鸫和其他吃浆果的鸟儿的竞争中遇到了同样的困难。是的,罗马人的确在他们的园子里照料过野草莓。但是,由于千百万只欧洲鸫把野草莓的种子排泄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包括罗马人的园子里),所以草莓始终是鸫想要吃的小浆果,而不是人想要吃的大浆果。由于近来保护网和温室的发展,我们才终于能够把鸫打败,并根据我们自己的标准来重新设计草莓和树莓。
因此,我们已经看到,超市上的大草莓和野生的小草莓之间的差异只是一个例子,用来说明把人工培育的植物与其野生祖先区别开来的许多特征。这些差异首先来自野生植物本身之间的自然变异。有些变异,如浆果的大小和坚果的苦味的变异,可能很快就被古代的农民注意到了。其他变异,如种子传播机制或种子休眠方面的变异,在现代植物学兴起之前,可能并未被人类认出来。但是,不管古代旅行者对可食用的野生植物的选择是否依赖于自觉的或不自觉的选择标准,由此而产生的野生植物向作物的演化起先总是一种无意识的过程。这是我们对野生植物个体进行选择的必然结果,是园子里各植物个体之间竞争的结果,而这种竞争所偏爱的个体和在野外得天独厚的个体是不同的。
这就是为什么达尔文在他的伟大著作《物种起源》中并不是一开始就解释自然选择问题的原因。他的第一章反而详细说明了我们的驯化动植物是如何通过人类的人为选择而出现的。达尔文不是讨论我们通常认为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鸟类,而是一上来就讨论农民是怎样培育出不同品种的醋栗的!他写道,“我已经看到园艺学著作中对园丁们在用这样差的材料取得这样了不起的成果方面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技术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惊奇;但这种技术是简单的,就其最后结果来说,对这一技术的采用也几乎是无意识的。它在于总是去培育最出名的品种,播下它的种子,然后当碰巧出现了一个稍好一点的品种时,再去选择它,就这样地进行下去”。通过人为选择来培育作物的这些原则仍然可以成为我们的关于物种起源通过自然选择的最可理解的模式。
(摘编自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