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是福气,无聊却是痛苦
周国平
叔本华把无聊看作欲望满足之后的一种无欲望状态,可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完全无欲望是一种恬静状态,无聊却包含着不安的成分。人之所以无聊不是因为无欲望,而是因为不能忍受这无欲望的状态,因而渴望有欲望。
无聊的前提是闲。一般来说,只要人类在求温饱之余还有精力,无聊的可能性就存在了。席勒用剩余精力解释美感的发生。其实,人类特有的一切好东西坏东西,其发生盖赖于此,无聊也不例外。
所谓闲,是指没有非做不可的事,遂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闲的可贵就在于此。闲了未必无聊,闲着没事干才会无聊。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却找不到兴趣所在,或者做不成感兴趣的事,剩余精力茫茫然无所寄托,这种滋味就叫无聊。
闲是福气,无聊却是痛苦。在自由状态下,多半可以找到法子排遣无聊。排遣的方式因人而异,最能见出一个人的性情。愈浅薄的人,其无聊愈容易排遣,现成的法子有的是。“不有博弈者乎?”如今更好办,不有电视机和互联网乎?面对屏幕一坐几个钟点,天天坐到头昏脑胀然后上床去,差不多是现代人最常见的消磨闲暇的方式——或者说,糟踏闲暇的方式。
时间就是生命。奇怪的是,人人都爱惜生命,不愿其速逝,却害怕时间,唯恐其停滞。我们好歹要做点什么事来打发时间,一旦无所事事,时间就仿佛在我们面前停住了。我们面对这脱去事件外衣的赤裸裸的时间,发现它原来空无所有,心中隐约对生命的实质也起了恐慌。无聊的可怕也许就在于此,所以要加以排遣。
人生中有些时候,我们会感觉到一种无可排遣的无聊。我们心不在焉,百事无心,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并不是疲倦了,因为我们有精力,只是茫无出路。并不是看透了,因为我们有欲望,只是空无对象。这种心境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昙花一现,却是一种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无聊。
当一个人无所事事而直接面对自己时,便会感到无聊。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会找些事做,尽快逃脱这种境遇。但是,也有无可逃脱的时候,我就是百事无心,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欢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说:“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由于有意的搜寻多。”无聊正是与自我邂逅的一个契机。这个自我,摆脱了一切社会的身份和关系,来自虚无,归于虚无。难怪我们和它相遇时,不能直面相视太久,便要匆匆逃离。可是,让我多坚持一会儿吧,我相信这个可怕的自我一定会教给我许多人生的真理。
神迷路了
【西班牙】罗赫尔·卡拉维格
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孩正略显匆忙地走着。她一边走一边听音乐,还在想着将要见到的人。她边走边听边想,同时又感到喜悦、害怕和希望纠结在一起。这个红衣女孩是个美女,既有古典美的气韵,又不乏现代感。她没有年轻到天真的程度,也没有成熟到不相信世界。她的未来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她一边走一边通过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现在播放的是霹雳弗兰德斯乐队的《神迷路了》。
正播放着这首歌时,手机地图在她耳边提示:前方50米右转。这个红衣女孩边走路边听歌边想着她的未来,心中还纠结着各种情绪,尽管这样,她还是右转了。因为她是女人,能够同时做这一切。
在这个女孩向右转的45分钟之前,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穿着磨损的牛仔裤,身材高大有型的男孩通过WhatsApp(社交煤体)发送了一个音乐厅的位置。他是男人,认识路。他选择了最喜欢的那件T恤,一件胸前印着“霹雳弗兰德斯”的黑色T恤。最终,他出发去见那个唯一令他感兴趣的女孩,她是那种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件黑色的“霹雳弗兰德斯”T恤是他最爱的女孩。虽然他出门有点晚,不过他住得近,确信自己能按时赶到。这个戴着粗框眼镜的高个男孩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聪明又有创造力,属于那种总得干点什么的人。他一边走路,一边注意着街道的名字,尽管差一点走过了,他还是在刚好的时刻拐了弯。因为他是男人,认识路。
穿红衣的女孩和穿磨损的牛仔裤的男孩迎面碰上了。她曾想象过101次和他的交谈。他也曾想象过101次和她的交谈。但是现在两人并肩走着,对方就在眼前,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面对屏幕时简单得多,但当彼此非常熟悉却不太认识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时,却是一片沉默。他们走着,不再听音乐也不再思考,因为彼此就在面前,在身边。现在他们不通过音乐,不必思考,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无论是iPhone还是iPad都不需要了。手机地图已经不再跟她说应该从哪里走,因为没必要了,因为她跟着他。他们走着,两个人都未意识到自己已流露出了微笑,甚至他已经忘了他们要去哪里,因为他和她走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需要了。
从那次见面开始,男孩和女孩的关系亲密起来。他在Twitter(网站)上展露他的才智。她在Instagram(网站)上分享她的见闻。Facebook则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白天他们在WhatsApp(网站)上聊天,晚上各自回到家后,他们又通过Skype(网络电话)煲电话粥。他们经常相互取笑。“你闭嘴吧,连上卫生间都要Google(谷歌搜索)告诉你得走几步”“得了吧,你呢?如果让你离开微信,你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于是,有一天她想到一个主意。自从三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们在拐弯时相遇的那一次,她就想给他一个惊喜。到了那一天,她送给他一个用黑纸包着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台最新款的导航仪。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她只是想看看他那张脸,对他的气愤取乐一番。这个高大有型的男孩,不但聪明,还很真诚,他成功掩饰位了意外却没能掩饰住气愤。“一个导航仪?你在开玩笑,是吗?”他憎恶GPS,因为他是男人,认识路,因为方向感就是他的地图。但是礼物其实并不是导航仪,而是两张在巴塞罗那举行的“霹雳弗兰德斯”音乐会的入场券,导航仪里保存的是音乐厅的地址。因为她是女人,把一切都想到了。
他去接她。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至少要六个小时。男孩习惯于在“汽车叭叭”软件上面发布自己的出行计划,看看能不能拼车,这样会便宜一点;但这一次是私密旅行,他决定亲自去接她,而她在说定的时间已经准备好了。上路了,他打开那台导航仪。但他是男人,这玩意儿让他头疼;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她笑了。导航仪开始说:“你要去巴塞罗那奥恩音乐厅,在西尔瓦娜大街13号.你想选择以下哪条路线?最快的?生态环境最好的?最便宜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微笑起来,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最长的。”他把导航仪扔出车窗,因为迷路是最好的爱的方式。就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像古典美人一样的漂亮女孩,和一个高大有型,聪明而有创造力的男孩,永远地迷路了。(选文略有删改)
【注】本文获得了弗恩特塔哈写作俱乐部于2014年举办的第二届“科技之神”短篇小说竞赛第一名,该竞赛的主题是“科技与日常生活”。
逃跑
铁凝
①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
②老宋在团里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一个开水锅炉。水烧开,老宋站在当院,亮起大嗓喊:“水开了!”喊是有称谓的。为了这称谓,老宋还颇费了心思:将全团干部演员职工家属统称为老师,这个称谓谁都不反感,无亲疏远近之嫌,无厚此薄彼之意。
③份外的事老宋也没少做。五楼的人们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们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一楼的妇女喜欢织毛衣,就喊,老宋,给我架着毛线。
④老宋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唱小生的老夏算是他的好友,老宋只向老夏说一些家事。他的闺女,嫁的是一个更穷的地方的懒人。前几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闺女以及一个刚满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闺女的日子很难,处处得老宋接济。
⑤光阴像箭一样。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开始出错,但这团的人们念着他的为人和孤单,没有辞退他。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争气地真出了大毛病。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老宋对老夏说,咱们回去吧。
⑥老夏走家串户,挨门敛钱,为老宋筹集到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元人民币。老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像坠入云中。老宋数了一夜钱,即便一张两块的旧票,压在掌上也沉甸甸的。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难道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左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做起了演员练功的高难动作,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折腾得激动不已,直到他稀哩哗啦摔在地上。
⑦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⑧第二天,老宋从这个剧团和这个城市消失了。
⑨老夏终于气愤起来,团里的老师们也气愤起来,老宋的不辞而别显然是愚弄了他们。老夏想起当年老宋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那亲戚住本市。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那儿便宜,两千不到。剩下一万多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乡下人,又是穷闺女,又是穷外孙。老夏没有再矫情,只是愤怒难平,疑惑难平。
⑩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告诉老夏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老宋坐在一个小铁皮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决心去亲眼目睹那逃逸的老宋的现状,用这亲眼目睹来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
⑪他很快就发现,在一个小铁皮屋子旁边,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卸货,左腿那儿空着。老夏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一时竞想不好到底该不该去和老宋打招呼。
⑫老宋也看见了老夏,木呆呆地愣在那里。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攀高亲
蒋平
“新来的唐市长是江村当年的放牛娃啊!”虽然是小道消息,但在大学生都没出过一个的小江村,不亚于发生了一场七级地震。
最先从电视里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村里的鳏夫铁葫芦:“就是三十年前,咱们村里的二愣呀。当年,他爸妈过世,无依无靠的,出去乞讨前,还从我摊担里拿过两块灶糖呢!”“你那么肯定他就是二愣?没准弄错了吧。”“千真万确,二愣那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不光是铁葫芦,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跟着作了证实。
小江村出了个市长!消息不径而走,不光是村里,对乡里和县里而言,也算得上是一个特大喜讯了。不过,接下来的消息让大伙无论如何也喜不起来了:据内线考证,唐市长档案里的籍贯可不是小江村。就有人对铁葫芦的记忆表示怀疑,铁葫芦这边呢,则以脑袋担保,并声称可以带领大伙前去市里朝见,当面攀上这个高亲。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唐市长眼下正率团去香港招商,只能等他回来了。在等的这段时间,铁葫芦成了县、乡各级领导关照的重点,每日里迎来送往,觥筹交错,村里甚至有人张罗着要将最漂亮的寡妇介绍给他续房了。铁葫芦就这样完成了身份的巨变。举起酒杯的时候,似乎自己就成了市长的代言人,只消他开口表达,唐市长就会乖乖地在县、乡的联合报告上签字,一大笔扶助资金立马手到擒来。
一个星期后,唐市长终于回来了。县长、乡长这边也准备停当,一帮人浩浩荡荡杀到市政府,把值班的保安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来上访闹事的。后一听说是唐市长的家乡人到了,态度马上来了180度的大转弯。唐市长这边呢,见到这一大帮“家乡人”,连连摇头:“你们可能是弄错了,我不是小江村的,也不是那个什么二愣,我父母还健在呢!”面对满口酒气,大讲灶糖往事的铁葫芦,唐市长更是一脸莫名其妙:“您老人家可能是认错人了,我小时候闹牙疼,家里从来不让我吃糖的!”
唐市长不认账,县长和乡长精心准备的要钱报告便没有递上去的必要了。碰了一鼻子灰,走出市政府大门,县乡二长的脸色都很难看。只有铁葫芦一脸的不在乎:“他妈的,真是一年土,两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啊。当个市长有什么了不起,退了休,还不如咱平民老百姓呢!”
返回县城的时候,司机顺路叫上了在市里做生意的小姨子,小车坐不下了。乡长就一脸歉意地对铁葫芦说:“老叔,对不住了,小车没座位了,你是不是自个想点办法……”话音未落,铁葫芦登时眉毛倒竖:“我才坐不惯你们的车呢。告诉你们,唐市长是二愣绝对没错,刚才是见你们人多,不好意思说。等着瞧吧,我马上让他用小车送我,比你们还先到家……”大伙都没说话,心头的闷气积得比铁葫芦还重。最后是县长开了口:“无凭无据的,咱们这一堆大活人,凭啥被一个疯子玩得团团转呢?”乡长涨红了脸:“这老儿,以前不疯的,没人说过他疯啊。我当初的想法,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他说的是实话,岂不令我们措手不及!”“什么事实!纯粹是一个疯子!”县长说。“疯子!”一车人都随声附和。乡长不吱声了。
不过,铁葫芦回到村里后像是真的疯了。每日里有人见他喝得醉醺醺的,然后站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恨恨连声,不过骂的对象不是乡长,也不是县长,而是唐市长:“他妈的,臭小子才当了几天官,就六亲不认了,我那两块灶糖真是送给狗吃了!”
(节选自《文艺生活》,有删改)
想起苏州
胡跃先
想起苏州就想起江南的烟雨红颜,江南的杏花春雨,江南的小花伞。苏州的婉约细腻大抵就在那一城一水,一花一叶了,是的,苏州的城是梦幻迷离的,天下园林在江南,江南园林在苏州,可见她的风姿绰约。拙政园的大气,留园的小巧玲珑都好似一幅幅醉人的写意画,那画上有桃红柳绿,有燕子来时月满西楼,也有吴山点点愁。那一扇扇古老的门楼里都是一个个散发着幽香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动人的歌谣和图画。
想起苏州就想起唐伯虎,想起唐伯虎就想起他的桃花庵,想起桃花庵就想起他的《桃花庵歌》和《落花诗》。在月夜孤凄的夜晚,在红消香断的白天,吴门四才子和吴中四杰的唐伯虎踏歌而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是唐伯虎的潇洒。
“别人笑我忒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唐伯虎又是痴迷的——“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再看他的《落花诗》,我们就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这是不是与曹雪芹的《葬花吟》有些相似呢?是的,简直与林黛玉一个口吻,一样的哀怜。再看林黛玉也是出生在苏州,也许就是拙政园或留园的大家闺秀,10岁以前她就在那里吟诗绘画做女红。那青砖黛瓦,绿树红墙,还有那一溪的桃花,成就了她一生的聪明,也注定了她的冰肌玉骨。她是一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子,可惜寿年不终,早早地夭折了,带走的是红楼的遗恨,带不走的是苏州的雨,苏州的风,苏州的春花秋月,苏州的小桥流水。我们在记住黛玉的同时,也记住了苏州这座美丽的城市。是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难道不认为林黛玉的冰雪聪明和她的兰香蕙质不就是这座城市的代名词吗?
黛玉姑娘手中的那把小花伞又传过了百年,那三月的雨仍是那样多情和柔软。我是二十年前去的,在苏州我看到了最美的风景,最美的女人。就在虎丘山下,我邂逅了秋香,她和唐伯虎款款而来,他们在雨中相遇,共用一把小花伞,深情一顾,情动千年。他们习字作诗,绘画绣花,不染尘埃,不求闻达,心无旁鹜,只在山林。虽然在我是梦的幻影,然而,我思故我在。我见到的游人,以及那一个个红男绿女难道不是秋香和唐伯虎吗?你看他们多么相爱,多么风流袅娜。
苏州既是柔软的也是锋利的。
两千多年前兵学大师孙武在这里操练兵马,威震三军。吴王的美人不听招呼,他挥刀砍下他们的头颅,从而一呼百应,苏州从此寒光无比。天幕血红,孙武带领吴国的军队南征北战,攻齐攻楚攻越,一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而成就了千秋兵学宝典《孙子兵法》。但是后来孙武还是归入五湖明月,和他的爱人一起在夕阳牧歌中静静地长眠。所以世界上的东西绚丽总是暂时的,唯有平淡才是永恒的。天心月满,人有几何?
如今已是六月,雨水渐多,江南的雨更是下个不停,想必苏州的雨也分外撩人,那拙政园的荷塘,那枫桥的绿水,以及那满街满巷的俏丽女子和他们手中的小花伞都牵动着我的情思。
(有删改)
阳光路十七号王虹莲
①她和他新婚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出去打工了,村上的男人几乎全出去打工了,山上的东西实在是不能养活他们。
②她在家里,种地、养猪,赡养老人,等待着他从远方来的信和寄的钱,每个月,他都会给家里寄钱,或多或少。
③收到他的信的时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他的地址她早就背下来了----阳光路十七号。
④他在来信中说,阳光路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路,是碎石铺满的小路,他们这里的条件相当好,住的是有阳台的房子,虽然是打工,可并不觉得苦。他说住的地方能听到悠扬的钢琴声,她还听他说起过麦当劳,以前,她只是听说过那种美式快餐,他在信中说:“什么时候来了,我带你去吃。”
⑤于是她的想象就更加完美了,甚至出现了小说里的场景,那阳台上有杜鹃花吗?那围墙上爬满了青藤吗?这种想象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所以,等待着阳光路十七号的来信成了她最大的快乐。
⑥但那年的春节,他却没有回来,他说,公司组织去海南旅游去了,机会难得,还是明年再回来吧。
⑦她逢人便说:“我们家男人去海南旅游了!”
⑧他们在信上的计划是那么美好:盖个新房子,买点小猪仔,再种点玉米,生一个小孩子……想着想着,她就会甜蜜地笑起来。他离家快两年了,她想他想得快发疯了。毕竟是新婚离开的啊,于是她准备动身去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⑨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她终于到达了那个城市,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大都市,可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于是就把写着“阳光路十七号”的纸条递给了警察,警察说:“在郊区呢,离城里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她又打听这个地方,有人指给她说:“往前走,那边搭简易棚子的就是!”
⑪她终于看到一个破牌子上写着“阳光路十七号”!
⑫那是一个简陋的木牌子,上面粘着水泥和白灰;她看到了那简陋的房子,而刚才路过那些漂亮的小区时,她也的确看到了带阳台的房子,听到了钢琴声,可那都是别人的快乐。
⑬“那一排房子,都是临时搭建的,”旁边的人说,“这片大楼快盖完了,这片简陋的房子也快拆除了,如果你再不来,就看不到了。这帮农民工也应该回家了,他们在这里干了快两年了,为挣钱都舍不得回家,可春节老板跑了,连路费都没给,他们没办法回家了。”
⑭她哭了,站在那简陋的房子前,想起他说过的海南旅游,想起他说过的公司和钢琴声,想起他说过带她去吃麦当劳。她敢断定,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他从来没有吃过麦当劳!
⑮没有进屋去找他,她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回了家,回家后她写信给他:我想你了,回家吧。
⑯一个月后,他带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当然,还带着一份不再新鲜的麦当劳。她让他吃,他说“你吃,我在外面常吃。”
⑰她含着眼泪吃完了那个叫汉堡的东西,一个小小的汉堡,要卖十块钱。吃完了,她说:“不如红薯粥好吃呢,怪不得你说吃腻了。”
⑱整整一夜,他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说自己的公司多好,说住的房子很漂亮……他一直说着阳光路十七号,她听着,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最后,她握住了他的手:“因为有你,那条路应该叫阳光路。”
⑲她一直没有说去过阳光路十七号,那是她心底一个幸福而心酸的秘密……
(选自《中国青年》杂志,有删改)
年三十夜的爆竹
这些年,年三十夜几乎每年都是回乡下陪父母过。按乡下的说法,叫花子都有个年三十夜,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无论你贫穷、富有,生活在城市、乡村,是在自己的出生地,或是流浪在异乡,在年三十夜,哪怕是远隔千万里的游子,都要不辞辛劳,奔赴自己的家乡,与亲人们聚在一起,团团圆圆,开开心心过个热闹的年!
在我们那儿乡下,年三十夜吃年夜饭前先要祭祖,家家户户,堂屋香火前八仙桌上摆上酒菜,焚香、化纸钱,对着祖宗牌位三叩九拜,然后放爆竹,但听得满村的爆竹声在群山回响,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更为热闹的时刻则是凌晨“开财门”。我们那儿的习俗,年三十夜,吃过晚饭,点钟左右,每家每户都要大门紧闭,亲友串门只能从侧门进出,称之为“封门”;到了凌晨一至三点,在堂屋里点上红烛,斟上美酒,焚香,击磬,随着悠扬的磬声,化纸钱,祭拜天地,然后打开大门(即为“开财门”),燃放爆竹烟火,迎春纳福,迎接新的一年到来。谁家的爆竹声响得久、烟火放得多,喻意这户人家兴旺发达。一时间,爆竹声铺天盖地在群山回响,绵延不绝;黑暗的天空被焰火点亮,璀璨夺目,把年三十夜推向高潮!
这几年回乡过年,有时我一个人回去,有时是带着妻儿回去;弟弟也偶尔带着弟媳回去;父亲长年病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家里有个病人,气氛难免有些压抑,年夜饭常吃得寡淡无味。斟上酒祭祀,遇弟弟也回去过春节的时候,为了烘托节日气氛,兄弟俩也喝上三两杯,浅尝辄止,索然无味。隔壁的其敏表哥每年年夜饭吃得早,这几年常叫我去陪他喝酒,说与几个儿子喝不起兴,有我这个省城去的“客”,才能喝得尽兴。表哥礼数繁多,先是与他喝几杯,再安排三个儿子、媳妇,甚至于孙子分头向我敬酒,最后他还要作“总结”,几巡下来,常是一二十来杯酒下肚,让我醉意朦胧。这边还没喝完,屋下的其兵表哥又来邀了,说年三十夜,我这个贵客不能只光顾一家,他家那儿怎么也得去喝杯新年酒。又跟随着去,同样的礼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喝得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东西南北矣!
饭罢哪里还守得了夜,开得了“财门”,连有些串门来想见见我的寨邻都无暇顾及,早早地就去见周公,任凌晨“开财门”铺天盖地的爆竹炸响,我昏沉沉地,一觉即到天明。
家父自2007年摔伤致残,行动多有不便,故土难离,不愿外出,母亲守着他;每年回去,想到父母不辞辛劳把我们兄弟三人养大,到了老年,妹妹远嫁他方,我们兄弟又在贵阳生活,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位老人留守,唯有寂寞相伴,心底未免郁郁于怀;前年秋,家父因病去世,春节回去陪母亲,百年老屋,只剩下母亲一人,人去屋空,触目伤怀,叫人情难自禁,唯有酒入愁肠,化作点点泪!
母亲去年已到贵阳与我一起生活,快要过年的时候说是要回乡料理些事,还吩咐我别回去过年,她在乡下过完年即回来。因此,猴年的除夕,我没有回乡去,留在贵阳过。年三十夜,与岳父母,还有岳父弟弟一家及襟兄等,一大家子人,满满的两桌席,酒也喝了不少,幸而未醉。妻带着女儿在国外旅游,回到自己家里,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听那窗外新年的爆竹声阵阵炸响。
我是一只倦飞的鸟,此刻,故乡远隔千山万水之外,感知不到故乡年三十夜的欢腾。城里人的爆竹是图个喜庆,也没个讲究,常是没来由地有一挞没一挞地乱放。
于是,在年三十夜,我一个人,听了城市半宿七零八落的爆竹声。
(有删节)
堂号
袁炳发
听母亲讲,我们家从山东东平闯关东落户黑龙江时,发生过一件事。
当时父辈兄弟三人投奔同乡至黑龙江苇子沟,立足未稳,即遭遇水灾,全镇子人陷入困顿,几乎家家缺吃少穿。
一天深夜,我家邻居、造纸厂的会计张爷,突然被鸡叫声惊醒,以为黄鼠狼又来吃鸡,便手拎棍棒冲出门。
冲出门的张爷,月色之下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黄鼠狼,是一窃贼在鸡窝行窃。此时窃贼也听见门外的动静,慌乱中丢物而逃。张爷将其所遗之物拿进屋中,亮灯一看,是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张爷家两只芦花母鸡。
张爷把母鸡放出之后,凑近灯下看布袋子,发现上面印着三个大字“敦本堂”。张爷想起,前些日子我大伯去他家借一斗玉米,用的正是这个袋子!
当时听母亲讲这件事时,我还小,对“敦本堂”三个字不甚明白。上小学一年级后,父亲告诉我,“敦本堂”是我们这一支袁氏的堂号。那时候,家族堂号是一个标识或者说符号,更是一个家族自我建设的动力,也就是家风和对外立身的信誉。
翌日一早,张爷拿着空袋子来到我们家,也不说话,将空袋子掷于地上,瞥我大伯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我大伯见状,傻眼了,马上让我父亲去看下自家的布袋子在不在。
当我父亲告诉大伯,我们家的布袋子的确不在了时,我大伯当时就哭了,说:“这人丢不起呀!”
我父亲说:“丢什么人,又不是我们干的,袋子是让人偷走了。”
我大伯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呀?咱们百口难辩!”
我大伯哭得很伤心,感觉对不起老祖宗,没有保护好家族名声。说着,就安排我父亲和叔叔收拾东西,回山东老家东平去,不在此处丢人现眼了。
我父亲急了:“我们是敦厚本分之家,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受冤屈。”父亲掉头出去了。
父亲要把这件事调查明白!
事件发生时,正是阴历九月初,早晚有霜冻。夜间野兽出洞都会留下足迹,人畜如果晚间出来,踩出的痕迹也会像石膏一样凝住。我父亲在路上仔细查看,循着一趟可疑的足迹追出镇子,一追就是十几里地,追到了另一个屯子。那天半夜时分,我父亲带着两个人回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三人直奔张爷家。
原来,偷鸡的是那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中年人是他的父亲,一起过来赔罪来了。
这件事的结果不说大家也能猜得出来,我们家和张爷家的嫌隙弥合了。这件事的发生,非但没有给我们家族抹黑,反而赢得了许多好名声,苇子沟的人一下子就接受了我们家。
我们家以敦厚本分立家,赢得了远近邻居的信任。这件事之后,张爷在造纸厂的厂长面前,极力举荐大伯哥仨到纸厂上班。
哥仨到纸厂上班后,专选苦脏累给钱多的活干,两三年间,就挣得一份不错的家业。而且,当时从山东来时,只有大伯一人娶亲,经过几年打拼,我父亲和叔叔每人都娶了一位好姑娘。就这样,我们家不仅没有退回到老家山东,倒是深深扎根在黑龙江了。
扎根之后,大伯在正堂的一张桌子上,把祖辈牌位供上,并把堂号“敦本堂”三个字的横幅挂于牌位上方的墙上。
几年后,“文革”开始,“红卫兵”的“破四旧”将我家的牌位、堂号掷于火堆,焚烧一尽。
当时,大伯为了保护堂号,和“红卫兵”们厮打起来。结果,大伯的一条腿被“红卫兵”们打伤致残。
从此,大伯每天都郁郁不乐。几个月后,大伯去了趟县城,家里人不知他去干什么,问他也不作答,只是从他舒坦的面容上,猜测他可能是到县城做了一件大事。
这个谜,直到大伯去世时才揭开。
那天,病中的大伯奄奄一息,我大伯母给大伯换寿衣,当大伯母除去大伯身上的旧衣时,我们袁氏家族的大人小孩,都在我大伯的前胸看到了刺上去的三个字——敦本堂。
大伯母急忙问大伯:“那次你去县城就是刺字去了吗?”
大伯吃力地点点头之后,长嘘一口气,就咽气了。……
时隔多年,回想自己为官多年,竟一尘不染,这才猛然惊觉——其实,大伯前胸上的那三个字,早已扎在我心里的最深处了。
(选自《安徽文学》2017年第6期)
椴树花开
张抗抗
①这个初夏,没想到我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见到你。
②从我踏上塞尔维亚的土地开始,总是闻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它萦绕着我,紧跟着我,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一步步都笼罩在它的香味里。它丝丝缕缕无拘无束地飘在空中,无处不在,忽一会儿好似消散了,忽一会儿又飘来了。拢一拢头发,它落在我的头发上;拂一拂裙角,衣服犹如被香熏过了。空气新鲜纯净,无雾霾无杂质,故而那香味便尤为鲜明,香气略带甜味,是一种善意的友好的气息。这应该是一种开花的树、或是树上的花,就像我家乡杭州的桂花树,秋天开花时节,一座城都香得沉醉不醒。
③我们正步行穿过贝尔格莱德市中心一座小广场,广场四周长满了高大的阔叶乔木,小路穿过疏旷的树林,树林里香气四溢。一株株高大而健壮的大树,就在我身边,树高足有十几米,灰色的树干上有直上直下的裂纹,主干向上分叉后伸展开去,树冠蓬松,枝条繁茂,椭圆形的叶片绿得发亮。结实的细枝上,挂满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仅有2—3厘米长,每朵由五个细小的花瓣组成,花朵密集,缀成一个小绒球,金丝花蕊朝下,如同一只只精巧的香水喇叭,悬挂在我头顶。摇晃着、喷洒着、尽情挥霍着它浓郁的香气……
④其实我已经见过它多次了,在多瑙河边的城堡遗址,在教堂外的花园路边,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巨人、城市的卫兵,一队队一列列,凛然而立。
⑤这究竟是什么树呢?有同伴伸出手机,踮起脚尖,够着了树梢上开得正盛的一簇小花,拍照,然后用手机上的软件搜索,只几秒,树名与花名同时显现──椴树,椴花。
⑥原来是椴树!真的是椴树么?
⑦所有有关椴树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⑧椴树,分布于北温带和亚热带,中国珍贵的重点保护植物。四十多年前,我见过冬天的椴树。小兴安岭的林场,漫山的深雪。树叶统统落尽了,高大的椴树,在帐篷外不远的雪地上,光秃秃地站立着。粗大的原木,被大卡车一车车运往山外,然后肢解切割加工,制作成各种木器。听人们谈论椴树赞美椴树,因为它是一种特别有用的树。后来又听人说,比椴木更有用的是椴花蜜。椴花蜜与我国南方的龙眼蜜、荔枝蜜并称“三大名蜜”。可谓蜂蜜中的顶级珍品。
⑧然而,那是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我在林场几个月,椴树可望,椴花无踪,我连椴花蜜的气味和影子都没见,哪怕一点一滴。椴花蜜,就这样成为甜蜜而遥不可及的渴望。我多么希望能在山里呆到七月,让我看一眼椴树花开漫山皆白的盛况。但早春的清雪一场接一场落下,我连椴树发芽的日子也没等到。开春后,我从小兴安岭回了农场。此后很多年,我也再没见过椴树。
⑨我开始关注椴树,断断续续得到一些关于椴树的消息:由于森林的大肆掠夺性采伐,主要蜜源植物──椴树也难逃此劫,椴花蜜产量已逐年减少……后来的岁月里,我见到的椴树,都以木器的形式出现,它们被制作成了各种精美实用的家具,不再有活的生命。它们在我的抚摸下微微战栗,诉说着我们共同的疼痛。
⑩很多年后,如同羊脂般洁白的椴花蜜终于出现在早餐桌上,我把滑润醇厚的椴花蜜小心涂抹在面包片上,那一刻,眼前椴树花开,蜜蜂嗡嗡飞舞,椴木制成的蜂箱里,浓浓的蜂蜜溢出了蜂巢……可我仍然没有真正见过开花的椴树。
⑪此刻,在贝尔格莱德,我竟与椴树不期而遇,内心的惊诧与狂喜袭来,如同椴花在瞬间绽放。
⑫后来才知道,椴树还是捷克的国树。由于椴树的名字与德语“柔和”一词读音相近,比对欧洲的橡木,椴树是阴性的,被日耳曼人敬为爱情与幸运之女神。晒干的椴花可沏茶,是欧洲人喜爱的饮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以前中欧很多地方,村落中心都有一棵椴树,树下是村民集会欢聚、或举行婚礼的场所,椴树花开的五、六月,城镇的各种舞蹈节、艺术表演都会在树下举行。由于日耳曼人一直有在椴树下举行集会的传统,法院去乡间审理案子也大多在椴树下进行,大多数村民都会来旁听,椴树因而常被称作“法院树”,或者“法院椴树”。在欧洲人心目中,椴树是神圣的。它不是可砍伐、可利用的优质木材,也不仅仅是花树与爱神。它们被赋予了公正与法治的属性,成为欧洲精神的一种象征。
⑬椴树就这样成为欧洲国家共同的树。椴树花香无形无声地飘过国界自由徜徉,椴树花开的地方,人们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⑭椴树花开了。可是,那些传播花粉的蜜蜂们在哪里呢?
(有删改)
分析题
老师年纪不大,但是位好老师,不光盯着分数不放,还强调素质教育。经常在课堂上开展讨论、猜谜语、讲笑话、出一些脑筋急转弯什么的。用老师自己的话说,既活跃了课堂气氛,还能锻炼学生的思维能力。
老师在书上看到一道分析题,觉得很适合训练学生的发散思维,就把题出给了同学们。分析题下面写着“答案见封底”,但老师自己也没看答案。他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发散思维,暗中和同学们比一比,老师还是有些童心的。另外,不看答案,游戏做着会更有意思些。
分析题是这样的:大雨天,一个走在路上的男人,看见前面有一个女人没带雨具,怀里抱着孩子,胳膊上挎着包,就主动把自己的雨伞借给女人,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请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最先站起来回答的是班长,他是公认的好学生,成绩好,口才好,模样好,没啥不好的地方。班长说:“因为这个男人是人贩子,用这种方法抢孩子,他接过孩子,马上就会拔腿而逃。”
老师笑笑,点点头。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班里的调皮鬼,他成绩不错,但经常搞些恶作剧。他不直接回答,反问老师:“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吗?”老师愣了愣,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含糊其辞地说:“你就当她漂亮吧!”调皮鬼摇头晃脑地说:“答案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长得漂亮,那个男人早就看上了她,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故意用这个办法套近乎。”
教室里一阵大笑。
数学课代表站起来说:“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的职业,他借伞、帮女人抱孩子都要收费。 前几天下大雨,铁路桥下一片汪洋,就有一个男人靠来回背人挣钱,一次收十块,不讲价。我计算了一下,如果天天下那样的雨,他很快就能成为万元户。”
老师点点头:“同学们回答得都不错,还有没有其他的答案?”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同学站起来,有些得意地说:“你们可能都忽略了女人胳膊上挎着的那个包,我想,那个男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为了取得女人的信任后,抢东西。”
一个女生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老师,那个男人会不会是搞推销的?”老师疑惑不解,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女生接着说:“那个男人是卖伞的,女人用了他的伞,就不得不买了。”
老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站起来,笑笑说:“我也有一个答案,那个男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你们想想有没有道理?”
同学们哄堂大笑,纷纷说老师的答案最巧妙。但也有几个同学不服气,要求老师公布书上给出的答案。老师不想公布答案,同学们回答得都很踊跃,锻炼思维能力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这类问题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正确答案。
这时候,老校长走进了教室,他是被教室里的讨论声引来的。校长先对同学们说:“大家的发言都很好。”然后又对老师说:“不妨公布一下答案,我也想听听书上是怎么说的。”老师找到答案,大声地念道:“不为什么,因为那个男人的名字叫雷锋。他不仅把伞借给女人,最后还把她送回了家。”
教室里一片大乱,同学们纷纷说这不可能,这不现实。调皮鬼喊得最响,他大声说:“那个女人的丈夫呢?如果一个陌生男人送自己的老婆回家,他会怎么想?”
校长听到答案后一直沉着脸,最后他抬起手示意同学们静一静,问身边的老师觉得这个答案怎么样。老师低下头,想了想说:“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答案不太现实,于情于理都说不太通。”
校长点点头说:“你们大概都不相信,二十年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不仅仅是我,那时候,很多人都做过如今我们看来不现实的事情。”
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都没有再说话,因为大家看到校长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泪水。
小公务员之死
(俄)契·诃夫
一个美好的晚上,一位心情美好的庶务官伊凡·德米特里·切尔维亚科夫,坐在剧院第二排座椅上,正拿着望远镜观看轻歌剧《科尔涅维利的钟声》。他看着演出,感到无比幸福。但突然间,他的脸皱起来,眼睛往上翻,呼吸停住了……他放下望远镜,低下头,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无论何时何地,谁打喷嚏都是不能禁止的。庄稼汉打喷嚏,警长打喷嚏,有时连达官贵人也在所难免。人人都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毫不慌张,掏出小手绢擦擦脸,而且像一位讲礼貌的人那样,举目看看四周:他的喷嚏是否溅着什么人了?但这时他不由得慌张起来,因为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第一排座椅上的一个小老头,正用手套使劲擦他的秃头和脖子,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切尔维亚科夫认出这人是三品文官布里扎洛夫将军,他在交通部门任职。
“我的喷嚏溅着他了!”切尔维亚科夫心想,“他虽说不是我的上司,是别的部门的,不过这总不妥当。应当向他赔个不是才对。”
切尔维亚科夫咳嗽一声,身子探向前去,凑着将军的耳朵小声说:“务请大人原谅,我的唾沫星子溅着您了……我出于无心……”
“没什么,没什么……”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原谅。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请坐下吧!让人听戏嘛!”
切尔维亚科夫心慌意乱了,他傻笑一下,开始望着舞台。他看着演出,但已不再感到幸福。他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幕间休息时,他走到布里扎洛夫跟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终于克制住胆怯心情,嗫嚅道:
“我溅着您了,大人……务请宽恕……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够了!我已经忘了,您怎么老提它呢!”将军说完,不耐烦地撇了撇下嘴唇。
“他说忘了,可是他那眼神多凶!”切尔维亚科夫暗想,不时怀疑地瞧他一眼。“连话都不想说了。应当向他解释清楚,我完全是无意的……这是自然规律……否则他会认为我故意啐他。他现在不这么想,过后肯定会这么想的!……”
回家后,切尔维亚科夫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了妻子。他的妻子先是被吓着了,但后来听说布里扎洛夫是“别的部门的”,也就放心了。但他觉得妻子对发生的事过于轻率了。
“不过你还是去一趟赔礼道歉的好,”他的妻子说,“他会认为你在公共场合举止不当!”
“说得对呀!刚才我道歉过了,可是他有点古怪,而且一句中听的话也没说……再者也没有时间细谈。”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刮了脸,去找布里扎洛夫解释。他走进将军的接待室,看到里面有许多请求接见的人。将军被围坐在其中,已经开始接受呈文了。将军询问过几人后,抬眼望着切尔维亚科夫。
“昨天在‘阿尔卡吉亚’剧场,如果大人还记得的话,”切尔维亚科夫说,“我打了一个喷嚏,无意中溅了……务请您原……”
“什么废话……天知道怎么回事!”将军扭过脸,对下一名来访者说:“您有什么事?”
“他不想说!”切尔维亚科夫脸色煞白,心里想道,“看来他生气了……不行,这事不能这样放下,我要跟他解释清楚”
当将军接见完最后一名来访者,正要返回内室时,切尔维亚科夫一步跟上去,又开始嗫嚅道:“大人,倘若在下胆敢打搅大人的话,那么可以说,只是出于一种悔过的心情……我不是有意的,务请您谅解,大人!”
将军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挥一下手。
“您简直开玩笑,先生!”将军说完,进门不见了。
“这怎么是开玩笑?”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不是开玩笑!身为将军,却不明事理!既然这样,我再也不向这个装腔作势的人赔不是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再也不来了!真的,再也不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思量着回到家里。可是给将军的信却没有写成。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这信该怎么写,只好次日又去向将军本人解释。
“我昨天来打搅了大人,”当将军向他抬起疑问的目光,他开始嗫嚅道,“我不是如您讲的来开玩笑的。我来是向您赔礼道歉,因为我打喷嚏时溅着您了,大人……说到开玩笑,我可从来没有想过。在下胆敢开玩笑吗?倘若我们真开玩笑,那样的话,就丝毫谈不上对大人的敬重了……谈不上……”
“滚出去!!”忽然间,脸色发青、浑身打颤的将军大喝一声。
“什么,大人?”切尔维亚科夫小声问道,他吓呆了。
“滚出去!”将军跺着脚,又喊了一声。
切尔维亚科夫突然感到肚子里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他来到街上,步履艰难地走着……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没脱制服,就倒在长沙发上……咽了气。
文本一:
没有名字的人们
李广田
“小谷子,小谷子。”
女的站在自家门口,提高了嗓子,呼唤她的丈夫。
于是,也许从村外,也许从邻家,传来了那丈夫的应声:
“来啦,来啦,马上就来啦。”
听到了答应,也不再等候,她就回到厨房去安排晚饭。他们的小谷子也许已经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有时,也许夜已很深,她已经打发小谷子睡下了,却依然坐在油灯下作些针线,其实,却只是等待小谷子爹的归来。等到大门上一阵响,并喊道:
“小谷子,来开门啊!”
她便急忙把针线活计放下,去开了大门,把他迎了回来。
生活虽然十分苦,心情却并不太恶。他们夫妇已经都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他们的小谷子已经满了三岁。他们夫妇俩一天到晚都是这样“小谷子,小谷子”地交相称呼。
他们从来不用名字称呼。他们除了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叫起来的乳名,并没有别的名字。
他的乳名叫小年子。他一直被人们这样呼唤着,直到有了小谷子,人家才不再叫他的乳名,而大都叫他“小谷子爹”。
她乳名叫冬妮子。等她长大起来,连她自己的父母也不再叫她“冬妮子”,而只用乡下女孩子的通称:“妮子”。等她出了嫁,在丈夫家里自然就是“小年子家”,现在,当然就是“小谷子妈”了。”
正当田地里在播种谷子的时候,他们家里添了小谷子这个生命,而当这个小生命有了“小谷子”这个乳名之后,他们就被人家称作“小谷子爹”或者“小谷子妈妈”。当他们第一次被人家这样称呼时,在他们心里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他们已经比从前尊贵了一些,又仿佛获得了一些向所未有的特权似的。
他们有几亩沙田,有几间茅屋,有一只小狗,有两只母鸡,他们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日常用惯了的器物,对于这些,他们都有所有权。他们还在辛苦经营,梦想自己最好也有一头牛,有一套耕具,甚至一辆车,可是一直却还得不到。然而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这些都是身外的东西。如今,超过了这一切,他们却有了“小谷子”。小谷子,才真是他们自己的,有了他,他们就有了一切。当他们听到人家亲切地喊着“小谷子爹”或“小谷子妈”的时候,他们便不自觉地有着一种喜悦。
小谷子爹的母亲——就是小谷子奶奶,临去世时就一再地对他们夫妇两个说:
“我惟一的心事,就是要有孙子,千万莫斩断了咱们祖上的香烟!”
假如她老人家还活在世上,她不知要喜欢成什么样子!他们心里常常这么想。
而且,孩子将来也许是很能干的,因为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能干。孩子将来要念书,念了书说不定会作大官的,“寒门生贵子”,孩子的相貌生得很好,应当说是福相。当他们吃过晚饭之后,当他们心里高兴的时候,或当他从外面回来向她告诉了什么新闻或奇谈的时候,他们用了慈祥的眼光望着小谷子那方大的脑壳,和那肥厚的耳轮,他们就会在心里做这种美梦。到了那个地步,小谷子自然已不是“小谷子”,他们自己自然也该有另一种特别称呼了。
他们实在想得太多。可是命运所赐给他们的却又未免太少。
有一天——我们就假定是这么一天吧——他正在田间工作,他也许正在想着:“小谷子长大起来,就可以给我帮忙了。”他却听到他的女人在喊他:
“小谷子!小谷子!”
什么事呢?不会有什么事。可是他听那呼声有点特别,他就答应了,而且回来了,回到家,看见孩子躺在床上,乱滚着,哭号着,两只小手抱着自己的肚子。孩子的母亲,已经在灶神前烧了香,在虔诚地叩头祷告。
医药之于疾病,该是有些什么用处的吧,可是他们历来就不曾想到这个。他说:
“地里的庄稼要紧。就让小谷子在床上多睡几天吧,你最好多给他喝些水。”
这样吩咐了,他依然去田间工作。然而不过几天,孩子连水也不再入口,终于被他抱到田野间,埋入一个土堆里去了。
他们自然很悲痛,作妈妈的还放声号了几场,而作爹爹的却似乎并未下泪,他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低低地叹息。他们觉得屋子里太空虚,天地间也太空虚,小谷子把他们的一切都带走了,而且带得很远很远,只除去一点尚未带走,那就是“小谷子”这个名儿。
“小谷子,你把大门关起来吧,天已经黑了。”
太阳落下去不久,他就这样吩咐他的女人,他已很少再有到街头或邻家去夜谈的心绪。
他的女人有时就对他说:
“小谷子,你再添一件夹袄吧,秋风凉了。”
他们还是“小谷子,小谷子”地互相呼唤,只是不再像从前喊得那么响亮。
(原载1943年《文艺杂志》第2卷第4期,有删改)
文本二: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节选自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三三
沈从文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这座石头碾坊。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地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美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地长大了。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芯上油,或者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是很安静地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凉风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蛮横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的一份财产。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地看着。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适,搬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诉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到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到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的鱼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
(有删改)
重建学校
路遥
①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后不多功夫,就被父亲有点神秘地叫到院子里,把刘玉升要重建庙宇的事给儿子大约说了说。
②“我上了二十块布施。我品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点哩,因为你这二年赚了几个钱……”孙玉厚咄讷地对儿子说。
③孙少安有些生气地巴咂了一下嘴,对父亲说:“哎呀,我怎能出这号钱哩?就是你也不应该出!”
④玉厚老汉对儿子的态度大为惊讶,“你娃娃不敢这样!神神鬼鬼的事,谁也说不来!咱又不在乎那么两个钱。万一……”
⑤“万一怎?”少安看着父亲的可怜相,强硬地说:“我不会出这钱!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刘玉升和金光亮!他们愿干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⑥第二天上午,少安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想瞧瞧他的宝贝儿子。虎子这半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的样子。
⑦孙少安怀着一种惆怅而激动的情绪,一个人慢慢溜达着。
⑧他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⑨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⑩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上过学的地方!他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上过学。
⑪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
⑫“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问他。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⑬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颤栗!
⑭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
⑮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的,一股牲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在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⑯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⑰他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表示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大事。两个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会长。少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果剩余下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
⑱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⑲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⑳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画了“圈”,就算敲定了。
㉑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㉒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
㉓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㉔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两个民间组织——以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五十章,有删改)
酒监王伯杨
揭方晓
民国年间,西城青年王伯扬从初等师范学校毕业,回家乡向梁镇当了一名高小教师。
向梁高小并不大,二三十住教师,三四百名学生。可在当时,“民国”才刚刚被小老百姓听闻,这儿应该算是整个黄土高原难得的新兴之地。以此学校为中心,几年间,陆续有了商品交易所、镇公所、税务所、保安队等许多商务、政务、军务机构,向梁便隐然是一座繁华的大城镇了。
王伯杨好酒。他喝酒非常豪爽,不扭捏,不做作,不矫情,更重要的是,从不作弊,酒
品极佳。同事付好蝶、叶沉香也好酒,年龄相当,一来二去,就与王伯扬成了莫逆之交。没事时,去镇里的二马酒馆喝酒,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
王伯杨他们,酒量好。商品交易所、镇公所、税务所、保安队等机构的人,有些不服,相约跟他们拼酒。按规矩,拼酒前双方各约定好一人监酒。所谓监酒,就是在拼酒时,叮着对方,不让对方出“千”,也就是作弊。这方的酒监当然是王伯杨了,因为三人中,他酒量最好,在醉得死去活来时,还能紧盯着对方,让人作不了弊。
起先是商品交易所的前来挑战,三人分别是盐官李、铁官陈、茶官彭,都是血性之人。桌上,菜极简单,只一碟花生米,一碟陈豆干,一碟昔牛肉,一碟小咸鱼,可酒却已经上了好多坛,一个个喝得眼珠子血红,脖子、脸都成了猪肝色,依旧不肯认输。茶官彭实在顶不住了,趁人不备,一碗酒偷偷顺着衣襟往地下洒了小半,自以为没人看到。不料,王伯杨眼尖,拎着茶官彭湿漉漉的衣襟,硬是逼着他补喝了一大碗酒。这碗酒下肚,茶官彭立即倒在了桌子底下,商品交易所只得告负,王伯杨他们凯旋。
税务所不服,约王伯扬他们拼酒。税务所的税官吴三味有个习惯,每喝一碗酒,就用随身携带的毛巾擦下嘴,说是莫让酒辱了做人的斯文。八碗酒过去了,吴三味习惯不改。王伯杨哈哈大笑,一把拽过吴三味的毛巾,从里面生生拧出了半碗酒;作弊者负,税务所仨好汉灰溜溜而去。保安队不服,约王伯扬他们拼酒。保安队队长姓范,号称“酒桶”,也是千杯不醉之徒。这天,双方喝得昏天黑地,范酒桶有些顶不住,似有意,也似无意,顺手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嚷嚷道:“再喝,再喝,谁怕谁啊!”王伯杨讥讽道:“这酒怎么淡如水啊?”范酒桶一时差涩,拉起俩同伴落荒而逃。
最后,镇公所出马了。镇公所是政务衙门,平日里迎来送往,大事小情都在酒桌上解决,所里一个个颇得后天锻炼,不是“酒仙”就是“酒神”,最不济也是‘酒徒”。向梁镇的人说,要是有人能杀得了王伯杨他们在酒桌上的威风,非镇公所莫属了。这天,双方在二马酒馆拼上了。从小盅到大碗,从互敬到互拼,这一通比拼啊,真是棋逢对手、将遏良才,始终分不了胜负。
突然,王伯杨站了起来,一拍桌子,气愤说道:“我们中有人作弊!”镇公所的黄所长冷哼一声,发誓连:“若能抓得我们作弊的证据,我们立马认输,一辈子不赴酒局。”王伯杨脸露痛苦之色,尴尬说道:“不是你们,而是我们这边有人作弊。”原来,什好蝶喝糊涂了,到后来每碗酒下肚,都会下意识地往地上吐下口水。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王伯杨看来,这与作弊无异:虽只是口水,可还有不少从舌尖上挤出来的酒呢。
王伯杨举手认输。可向梁镇的人都认为,王伯杨虽败犹兼。
从此,王伯扬这个酒监,既监对方也监己方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出去了。
五年后,王伯杨离开了向粱镇,在省城当了一名法官。向梁高小就只剩付好蝶、叶沉香两人喝酒取乐了。一次,酒酣耳热后,付好蝶趴桌上喃喃自语:“王伯杨会是一位好法官,他不作弊!”叶沉香也深以为是:“监人者不足为意,监己者难能可贵。”
又过了五年,秋风起时,付好蝶在镇上大染坊里,央人帮着染件棉布,以做秋衣之用。棉布还未进染缸,叶沉香就匆匆找来,脸色极是难看。他告诉付好蝶:“省城传来消息,王伯扬办案时原告、被告通吃,胡乱判断,落下把柄,被人告了,正革职反省。”
付好蝶一下子愣住了,手一松,原本紧攥着的那匹棉布滑进了染缸,白色的棉布瞬间成了如染缸里的颜料一般的青色,找不到一丝纯粹的白。
材料一:
诗本是以言达意,意尽于言,那就应该已尽了诗的能事;而历来论诗者却主张诗要“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
“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一个人人都要承认的事实,这与“言外之意毕竟是言中之意”显然互相矛盾。要了解矛盾所由起,我们才能了解诗与科学的分别,也才能了解诗的本质。问题在“达”字的意义。“达”有两种,如果拿数学术语来说,一种“达”只有“常数”,一种“达”含有“变数”,言者与读者所了解的意思有一部分叠合(即所谓“言中之意”),有一部分参差(即所谓“言外之意”),其参差的原因在言者与读者资禀经验修养的不同。姑举下列两种语言为例来说明:
(一)2+2=4
(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在(一)那个数学等式里,言恰达意,意尽于言,那就无所谓“言外之意”。在(二)陶潜的诗句里,有一部分也几如数学等式,那就是字面的意义(“言中之意”),这两句话所指的客观的事实;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部分就是“变数”,随了解者的资禀经验修养(这些统而言之就是“人格”)而变,这可变的就是“言外之意”。
这个分别就语句的功用而言,是陈述与暗示的分别。陈述如射箭,中的为止;暗示如点燃火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陈述的语句贵精确,言者与读者不能有些微差异;暗示的语句贵含蓄,有三分可以只说一分,而读者应该能“举一反三”。
就语句的所表对象而言,是理与情的分别。理是走直线的,直截了当,所以说理文贵明白晓畅,迂回或重复都是毛病;情是走曲线的,低回往复,所以抒情文贵含蓄,直率无余味就难免肤浅。
就读者的心理作用而言,是“知”与“感”的分别。可“知”者大半可以言传,可“感”者大半只能以意会。比如陶潜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两句诗,字义很简单,问识字的人“你懂得么?”他都可以回答“懂得”,再追问他“懂得什么?”他或是解释字义,把天气好、鸟飞还当作一件与人漫不相干的事叙述一番;或是形容这景象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应,他觉得全宇宙中有一种和谐,他觉得安静肃穆,怡然自得。前者只是“知”,后者才是“感”。“感”人人不同,因为人格的深浅不同。“感”都是一个变数,即所谓“言外之意”。
一般人把写或印的诗的文字符号叫作诗,以为它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必须纠正的误解。严格说,诗只存在于创造与欣赏的心灵活动中。我虽非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能欣赏他们的作品,跟着他们见到许多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见到的境界,达到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达到的胸襟气度;至少是在欣赏的霎时,我在心灵方面逼近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说“逼近”,因为完全的“同一”或“叠合”是不可能的。原因在生命生生不息,世间绝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情境,也绝没有先后完全相同的自我。生命永不会复演,艺术的境界也就永不会复演。大同之中必有小异,诗于“常数”之外必有一个“变数”。欣赏诗不能纯然是被动的接受,有所取即必有所与,所取者诗的言中之意,所与者自己的胸襟学问,内外凑合,才成为自己所了解的那首诗,才使诗有言外之意。
从此我们可以明白诗以有限寓无限的道理。有限者言中之意,无限者言外之意;有限者常数,无限者变数;有限者诗的有形的迹象,无限者诗的随时生长的生命。言愈有尽而意愈无穷的,诗的意味愈深永,价值也就愈高。
(摘编自《朱光潜全集》第九卷《诗的无限》)
材料二:
在诗歌鉴赏中为何要“寻言”?这与诗歌的语言特性有密切关系。我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历来讲究神、意、境、韵、味,主张含蓄蕴藉,追求立意深远,强调虚实相生,崇尚“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倡导“味在咸酸之外”,因而在作品中创造出幽深微妙、意在言外的艺术意境就成为诗人自觉的美学追求。
在文学鉴赏中如何“寻言”?文学语言尤其是诗的语言具有较大的张力和弹性,具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特点。因此,诗歌鉴赏中的“寻言”就不能局限于对语言作粗糙的简单化解释,要在“熟读”“涵泳”中见出其妙理。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凡例》中指出的:“读书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
实践证明,只要鉴赏者仔细披阅文学作品的语言文辞,虽然作者为文之“用心”隐蔽,也是必然可以被把握的。“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文心雕龙·知音》)刘勰认为通过琴声都能捕捉到弹琴者的心声,更何况是“形之笔端”为目所能见的语言文字呢?当然,刘勰也对鉴赏者提出了条件,即“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鉴赏者除了有“寻言”的方法之外,还需要“目瞭”“心敏”。“目瞭”就是要求鉴赏者有“鉴照洞明”的识鉴能力,“心敏”则要求鉴赏者要心思聪敏,否则,就算是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也只能感慨“成篇之足深”,而不知“患识照之自浅耳”。
(摘编自厉运伟《刘勰“知音”说的鉴赏交流理论研究》)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大禹的寂寞
何向阳
时隔几千年之后,已经难见当年轩辕关的地貌了,只剩下传说,在往事与神话间游走。夏禹,一半被压成纸形,叠藏在文典史籍里头,一半化作口口相传的故事,散落在如空气般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民间。
然而,真的跑了几十里地,到“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的嵩高之地、登封城北的万岁峰下,面对巨大的启母石时,才知道那个英雄是彻底寂寞的。
早年读《史记·夏本纪》,印象中有个叫禹的英雄与洪水斗了一辈子,太史公用了几大段写他从这里到那里,好像走遍了天下河流,连一些不知名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河都布满他的足迹。哪里有水难,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忙碌得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重翻《史记》,“敏给克勤”“劳身焦思”的句子迎面扑来,相比 “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的功劳,“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的做法更惹人眼目,“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终于“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也终于因这个人的忙碌操劳而 “太平治”。然而行为、功绩之外,仍有一句不能舍下,那就是“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较之,我倒更喜欢口传历史中那句“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去了“敢”字,可能更见禹的风格。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司马迁的文人叙事中说的是责任,民间叙事中说的是精神。二者叠加,仍不能抹去寂寞吗?
禹治水前,还有一个人因治水建功,也因治水被杀。当那个叫鲧的人用堵的方法最终没有止住水而失败时,死的命运其实已等着他了。“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是小事,而民生之事重大。《史记》中那一句“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让人看了心悸,可见当时的责任制非常严明。“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这里面有种难以用人情释解的苦痛,舜此举之用意今人不好揣摩,然而也让人觉出搭了性命的压力,不知当时尚年轻气盛的禹怎么想,反正他是上路了。面对因洪水而生活困苦的百姓,他是非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
在失去了父亲之后,谁又是第二个要他付出的亲人呢?启母石就是另一场不幸的实证。“禹治鸿水,通輮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这则故事一波三折,写得太生动,也太苦涩,还有启之生,也十分扑朔迷离。然而立于启母石前的下午,阳光是这么好,峭壁的石头破裂开来,一分为二。围着它走,有种本真的崇慕,因为它本身没有任何雕饰或者后天的人文附丽,就是一块巨石,风雨阳光都经历过了,还是一块巨石。对于那不知历史传说的过路人,它会因没有文字与解说而沉默为一块真正的顽石。大禹寂寞着,他的寂寞不是后天的懵懂,而是在当时,最亲密如妻子的人仍然会“惭而去”,离开他,不解是深的,比水更深一些。大禹,枉有回天之力,能够劈山让泄流改道,却不能够让一个心爱的女人回心转意,一任那自心流漫的大潮淹没自己。
何况诸侯们叫叫嚷嚷,争相出着主意,到了要走向水泽大野时,便多缩进家门不愿出去。对于这帮人,大禹怎么不冲他们把那双总是在走、长满老茧的大脚伸开呢?这个英雄,领着一批人实干,却还要永担背后的冷嘲热讽、唾沫星子,那也是一种水,堵或者导似已不是对付的方法,它汇聚着另一场洪水要淹没这个治水的人。还有民众,他们的纪念随时随处,然而民众的纪念也会时过境迁,也会因随时随处而改变心境,也会遗忘。他们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将人打入历史,在史录的隧道里或可赢取一个空间、几行文字。然而,内心呢?当洪水不再,阳光灿烂,歌舞升平,与幸福伴行之际,谁会想起、忆念、沉吟,或者祭奠?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