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丑之外,对立而可混合或互转的还有崇高和秀美以及悲剧性与喜剧性两对审美范畴。既然叫做审美范畴,也就要隶属于美与丑这两个总的范畴之下。崇高(亦可叫做“雄伟”)与秀美的对立类似中国文论中的“阳刚”与“阴柔”。我在旧著《文艺心理学》第十五章里曾就此详细讨论过。例如狂风暴雨、峭岩悬瀑、老鹰古松之类自然景物以及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米琪尔安杰罗的雕刻和绘画、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屈原的《离骚》、庄子的《逍遥游》和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阮籍的《咏怀》、李白的《古风》一类文艺作品,都令人起崇高或雄伟之感。春风微雨、娇莺嫩柳、小溪曲涧荷塘之类自然景物和赵孟頫的字画、《花间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春江花月夜》乐曲之类文艺作品都令人起秀美之感。崇高的对象以巨大的体积或雄伟的精神气魄突然向我们压来,我们首先感到的是势不可挡,因而惊惧,紧接着这种自卑感就激起自尊感,要把自己提到雄伟对象的高度而鼓舞振奋,感到愉快。所以崇高感有一个内不愉快而转化到高度愉快的过程。一个人多受崇高事物的鼓舞可以消除鄙俗气,在人格上有所提高。至于秀美感则是对娇弱对象的同情和宠爱,自始至终是愉快的。刚柔相济,是人生应有的节奏。崇高固可贵,秀美也不可少。这两个审美范畴说明美感的复杂性,可以随人而异,也可以随对象而异。
(节选自朱光潜《谈美书简》)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都说南仁东20年做了一件事: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世界最大的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2016年9月25日落成启用,人称“中国天眼”。他是这项大工程的发起者及奠基人,首席科学家兼总工程师,人称“中国天眼之父”。而该工程核心团队的成员,大部分是他的学生。那么,他们造出来的“中国天眼”,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天眼?
首先我们还得追溯到望远镜的发明历史。我们知道天文望远镜,主要有光学望远镜和射电望远镜,此外还有红外、X射线、伽马射线等望远镜。最初的天文望远镜是光学望远镜。1609年,45岁的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在一根管子两端装了两个镜片,对着月亮一看,看到了环形山,从此有了现代天文学。早年的电视,收不到信号,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雪花闪烁。这是电磁波信号,包括来自太空的射电辐射。1933年,美国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卡尔·央斯基,研究长途通讯中的静电噪声时,发现银河中心持续的射电辐射,从此有了射电天文学。格罗特·伯雷应聘贝尔实验室失败,1937年在芝加哥附近的自家后院,制造出第一台射电望远镜。这两个小伙子,取得如此重大成果时,都只有二十多岁。
天文学家都想要很大很大的锅盖。以前屋顶上经常会看到“锅盖天线”,口径越大,电视画面越清晰。射电望远镜的“锅盖”,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射电天文学家,都想有大口径“锅盖”,提高射电望远镜灵敏度。当年伯雷制造的射电望远镜,抛物面天线直径是9.45米。美国上世纪60年代在波多黎各建造了阿雷西沃射电望远镜,口径305米,在老大位置上坐了数十年。口径100米的射电望远镜,有德国波恩附近的埃费尔斯贝格射电望远镜,以及美国格林班克射电望远镜。而“中国天眼”FAST口径500米,抢到了老大之位。还能不能制造更大的锅盖呢?单个望远镜,要做得更大是很难了。不过办法是有的,用大量射电望远镜组成一个阵列,分布在辽阔的地理空间,收到信号综合分析,就相当于一个超大望远镜了。比如国际天文学界正在建设的“平方公里阵列望远镜(SKA)”,它的观测能力将是神级的。中国是SKA的首创国之一。
平方公里阵列望远镜,分布在从非洲到大洋洲的辽阔空间,而美国的阿雷西沃望远镜,和中国的“天眼”,都造在偏远的山窝里——喀斯特地形的洼坑中。这有什么讲究?据专家说,好处不止一个。位置偏远,意味着受其他无线电信号的干扰最小;洼坑地形,是建造大锅盖的理想之地;喀斯特地形,即熔岩地形,排水畅通。建造“中国天眼”之前搜寻选址,找了300多个洼坑,南仁东拄着拐杖,亲自考察了平塘县的几十个候选台址。贵州黔南州平塘县的大窝凼,地形最理想,获得最高分。
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工程总工艺师王启明说:“望远镜反射面总面积为25万平方米,相当于30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尽管反射面板才1毫米厚,也用掉2000多吨铝合金。”他说,中国“天眼”有很多是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都由国内顶级企业建造完成”。组成射电望远镜“镜面”的4450块反射面单元,每一块标准单元有两部分,铝合金背架、反射面面板。这个铝合金背架,是萧山企业东南网架制造拼装的。圈梁、索网和支撑馈源舱的6座高塔,用掉的钢材有1万多吨。美国阿雷西沃望远镜的馈源平台,1000多吨重,几乎固定在半空,这样的设计有利于馈源的定位,却缩小了观测角度。王启明说:“如果我们按照阿雷西沃的方案,我们500米望远镜,馈源平台重量至少会达到几千吨。这样重的大家伙挂在空中,成本相当大了。”他说,中国“天眼”用了轻型索支撑馈源平台方案,馈源舱只有30吨重。
(《都市快报》2017年9月23日,有删改)
私塾先生
唐凤雄
先前,桑槐坪唐氏祠堂里有一私塾。私塾先生为村里一老学究,长须飘飘,一步三摇,才学渊博。祠堂高大深邃,每日里书声琅琅,给田园平添几分雅趣。
老学究年逾六旬,面容慈祥,执一铁尺教鞭,四书五经堆砌台前,自有几分威仪。而学生中桀骜不驯者有之,顽钝不化者有之,学究大伤脑筋,每言“人之初,性本善……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脸惋叹状。冷不丁,恍见私塾门口有人驻足,搁书去看,空无一人。天井中几条小小鱼儿于清澈见底浅水里钻来钻去。老学究便踱回去,继续授课,未几,又有了那种感觉,复去察看,直到祠外,见空旷田园有一牧童在牧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老学究动了愁思,叹息着入祠。
一日,天色阴晦。有人咣当一声将门撞开,身未见声先至:“夫子,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急呼阵阵。老学究定睛一看,竟是那未及弱冠的牧童。老学究慌了,倒是牧童不怕:“莫慌莫慌,土匪还在河对面哩,我再去缠一缠……”一溜烟就跑出祠堂。
土匪拥进桑槐坪,村人早就躲进山里了。土匪洗劫村子,没见值钱东西,骂骂咧咧,走了。
一日,私塾放学后,老学究一个人踱着步走出祠堂,见不远处草坡上那牧童咬着草根心不在焉地牧牛,他径直走上前去:“娃,你随我来,给你一样东西。”老学究柔声说。牧童忐忑地随老学究进了祠堂。老学究掩上门,掏出书。
“孺子可教也。往后,你就不用偷偷摸摸听课了。”
“先生!”牧童跪下了。
牧童唐力做了老学究的关门弟子。
一晃几年过去,学童又换了一轮,老学究须发皆白,一堆雪似的在祠堂蠕动。在族人会上,他道出告老的念头,族人请问谁可接任,老学究手指一旁肃立的唐力:“他可担当矣。”众人讶然。一试之下,果然不负众望。
唐力做梦也不曾想到,年纪轻轻就做了私塾先生,自感责任重大,不敢误人子弟,授业之余,勤学苦练。置身清风涤荡一净的祠堂,思及牧牛求学经历,恍然若梦。
就在这一年,年轻的私塾先生又遭遇了咄咄怪事。秋凉一日,唐力正教习《三字经》这篇启蒙圣文,耳闻祠外沓沓之声,不经意地透过木窗朝外一觑,顿时大惊失色:一队扛枪的队伍正沿着石板路朝这边来了。稍顷,他冷静下来,他想自己可以从后门逃过,可这些十岁以下的学童怎么办?乱糟槽一跑,还不叫乱枪打死?想到此,他极力压抑声音,对学童们说:“现在土匪来了,你们听先生的话,不要交头接耳,只管看书,不许走动。”学童们一听土匪来了,吓得呜呜直哭,但见唐力镇静,也陆续安静下来。
几个扛枪的已进了祠堂。唐力迎上去,见他们东张西望,就索性说:“长官行行好吧,这里只有学生,没值钱东西。”
“嗬,还是个私塾嘛。”扛枪的就想往里走。唐力瞪圆眼睛,大步上前拦阻:“贼有贼路,匪有匪道,你们不能欺负孩子!”
正在此时,祠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吵什么!”落音处,又一伙扛枪的拥着一挎驳壳枪头领模样的大汉进来了。
唐力心一横,想先求求情,万一不行就豁出命去,他于是请求头领手下留情,那头领不待他说完,笑了:“先生你误会了,我们是工农红军。”
“你们就是红军?”唐力听说过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们想借贵地开个会,行吗?”
“行的,当然行的。”唐力喜出望外。
这队红军对地方果无骚扰,就在祠里开会休息。大约开了半天会,就生火做饭。那红军长官好歹要唐力和他们吃一顿饭,说:“你是先生,知书达理,我张猛子是粗人,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呀。”
这话唐力很受用。
临走时,红军走下祠堂台阶,又踅回来,重重地说:“我张猛子看你是个好先生,以后有机会,我张猛子保你上省城,做个官怎样?当然喽,我张猛子这条命那时还在才行哇……”说完,他大笑远去。
目送远去的红军队伍,唐力疑是梦幻,泪湿长衫。
十数年后,县里转来省城信函,正是那张猛子,邀唐力去省城发展。其时桑槐坪也是沧海桑田,祠堂里的私塾已被政府兴办的公立小学取代,唐力便是小学唯一的教师。唐力拿着张猛子的信很是为难:去吧,当时公立小学师资奇缺,他实在不忍心弃下那些学生不管;不去吧,不但拂了张猛子的美意,而且也错失了良机。
后来唐力依旧穿那件长衫,在祠堂里进出,把那些前尘旧事的惆怅,付于抑扬顿挫的吟诵之中了。
(选自《小说月刊》2018年第7期,有删改)
杏花村访酒
梁衡
一般的可游之处,大约有两类。一是风景特殊的好,悦目赏心,怡人情怀;二是古迹名胜,可惊可叹,长人见识。当我去过我国著名的汾酒产地山西杏花村后,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将它归类。
说是村,并名以“杏花”,其实现在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国家名酒厂。历史上这里确曾杏林千亩,繁花如云的,直到现在也保持着历史古韵及风格,但凡来晋之人,无不尽力设法去游一次。这魅力实在是因为它那骄傲的产品——汾酒。游人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而在酒。
来参观的人,最少安排两个节目,一是品酒,二是参观。
餐厅墙角有一个酒柜,内有两个坛子,分别装肴“汾酒”和“竹叶青”。服务员按照一般酒馆的做法,打开坛盖,将酒灌入瓶,再由瓶斟入杯。当液面停止了波动,你看杯中的汾酒,纯净透明,就像刚才并没有注入什么。竹叶青呢?则呈现一点浅淡的黄色,令人想起春天里新柳的鹅黄。不觉间,一阵清香,已渐渐地,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漫过桌面,扑入你的胸怀,钻进你的衣袖。人们这时并不要靠眼鼻,而是全身无处不感觉到它的美了。主人举杯,我试酌一口,唇初沾而馨绵,口将咽又生甜,味柔和隽远。客人都笑了,脸上泛出甜甜的酒窝。但人们并没有大声赞美,只是微笑着颔首,仿佛怕喧声破坏了这酒厂的恬静。
原来我国的名酒有五个香型:浓,酱,清,米,复合。这汾酒是清香型的代表。它不求那浓、那烈,只要这纯、这真。其他酒如艳丽少妇,浓妆重抹,这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大约正是因为这纯,才使它成为名酒之祖。
看酒的制作,是很有趣的。先将高粱等原料粉碎,蒸熟拌上曲,压入一个个大瓮里,这瓮又要深埋入土中。发酵之后,便放在一个大甑中蒸,一会儿便蒸馏出一股清澈的细泉,流入筒中,淙淙有声,这便曰酒。酒泉接着汇入“酒海”。那是一个三层大厦的酒库,内放着13000多只半人高的大缸。酒在这里一直要静静地待上3~4年才能出厂,这叫“熟化”。这套工艺大约在酿酒之初就如此。这些粗则粗点儿、丑亦够丑的瓮甑,已有1500多年历史,其间有什么奥秘,人们一时还难以明晰。另外,更神秘者还有二:一是这地下的水,二是这杏花村上空的空气。这里经年制酒,空气中便生出一种特别的微生物来,于汾酒的发酵特别有利。开始人们不知此道,有的老师傅退休后,身怀绝技,受聘他乡,但使出浑身的解数,那酒终不姓“汾”。技艺可传,水与气难移。主人每向游人讲到此处,脸上总要漾出一种微笑,神秘、自豪、得意。这汾酒1915年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金奖,一解放又被列为我国的八大名酒之一。以后其他名酒虽各有交替,它却稳坐交椅。当你走完全部生产线,在包装车间里对着透明胶管中那一股股急喷出来的、晶莹的酒泉,看着它迅速注满了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时,你又一次惊异于这酒的纯了,纯得像山泉。这山泉不知来自多么深的地层,经过了多少砂石、岩层的过滤,终于溢出地面,在杂花野树与茂林修竹的覆蔽下静静地流淌。这实在是它的魅力、它的奥秘。
喝过酒,我们被让到招待所里小憩。这招待所也别致,是一所中国式的四合院,取名曰“醉仙店”。院心有古井,有假山。山下有水,有草。草地上有一条汉白玉的黄牛,牛背上牧童横笛,旁边的碑上题着杜牧那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名诗。环院,南北为容房,东侧为碑廊,记录着南北朝以来汾酒的历史。西侧为展览馆和历代酒器陈列馆,出出进进的游人无不感受到酒文化的博大精深,馆内也有许多关于汾酒的名人题赠。这时,虽主人已在房中泡好热茶,连声招呼客人休息,但大家却总在院中流连。不错,人们是为访酒而来,但要是这里没有这些酒外之物,那酒何处没有?人们之所以固执地要到杏花村来,实在是要来品味、依恋与凭吊一会儿这酒中所凝聚的民族文化,就像在八达岭长城上远眺,在故宫大殿前的柱础旁沉思。
杏花村,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去处。来游的人,其意并不在山水,但也不全在酒。
(有删改)
杨家大院
周亚鹰
廿八都古镇,浔里街,缓缓前行,不到百米,小弄一拐,便见杨家大院,门楼的气派超 出了我们的意料。
跨过门槛,走进院中,院子里却出奇地阴暗,我们定了好一会神,才看清院子的布局。 院落中央有一约三十平方的天井,天井四面各有一厅堂,形成四合院格局,屋檐上雨水全部 落入天井,达成四水归一肥水不流外人田之寓意。大院角落停着一辆几欲绝迹的手推独轮车,看车架的破损和陈旧程度,该有些年头了。房主杨展三老人说,百十年前,有一推独轮车的 江西广丰人在廿八都做生意亏了本,欠了杨家不少钱,承诺回乡后筹钱还债,一年后广丰人 的儿子推着独轮车来到廿八都找到杨家,说其父临终前交代:“有钱还债,没钱就拿独轮车 抵债。”这独轮车在杨家一放就是上百年,成了杨家教育子孙后代的活教材。
甘八都地处深山,少受战乱,镇上古建筑大多保存完好。杨家先祖清嘉庆年间移民到此,兴建了这座院落,当时规模还大得多。先祖经商出身,但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原则,希望后世子孙位列朝班,光宗耀祖。单看各处木雕,都有寓意的。门顶窗的花纹似石击冰裂,看上去有寒肤冷骨之意,是教育后人要发奋读书,要经得住十年寒窗苦以搏取功名。四合院 八根柱子上的“牛腿”都雕刻着人物图案,雕的是“君子八爱”:孔子爱人才,王羲之爱鹅,陶渊明爱菊,东坡爱砚台,欧阳修爱牡丹,王冕爱荷花,李太白爱酒,林和靖爱白鹤。以教 育后人切勿玩物丧志,而要以八君子为榜样,培养高雅的志趣。老人如数家珍,一口气介绍 完工艺精湛、形象逼真的君子八爱图雕,又兴致勃勃地展示了立柱门衣上“松鼠偷葡萄”的 连环镂空雕刻,厢房上寓意“多子长寿保平安”和“四平八稳大团圆”的窗雕,并对书房、厢房、跑马楼、后花园甚至柱础等一一作了介绍。我们对杨家大院的兴趣也越来越浓了,以 我对古镇老宅的理解和认知,我确定这杨家大院 300 年风雨中必定有不少耐人寻味的故事。 果然,在我们刨根式的追问下,杨老先生断断续续地道出大院的百年沧桑。
杨家的祖上是大宋“杨家将”杨继业的后裔,其中一支迁至浙江江山市廿八都镇。杨家 在廿八都一度成为望族,老人的父亲,抗战期间曾做过国民党云南抗日飞虎队航空总站站长,母亲则是中共地下党员。因这段经历,解放后他们颇受了一些委屈,文革期间更甚。我们在 老人的卧室看到一张十分陈旧的照片,男主人潇洒俊朗,女主人美丽端庄,杨老说那就是他 的父母亲。这么一段极富传奇色彩且带着深刻的时代烙印和政治记忆的往事,杨老却讲述得 如此平静自若,如此波澜不惊,他似乎在复述一件跟自己丝毫无关的事。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幡然醒悟﹣﹣作为这段往事的亲历者,老人和这古老的杨家大院一起,跟这段历史已经有 机相融了。当然这平静只属于他,我却心意难平。
老人和妻子终日守着大院,他现在不缺钱用,四个子女中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北 京中关村开公司,最小的女儿也在厦门工作。他现在就是寂寞,因此,他将杨家大院开放供人参观,门票虽定五元,但给与不给全在客人,最好是有客入住,那样他也就有了伴了。没 有客人的时候,老杨就对着正厅一张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香案发呆,就伫立在天井中仰望着牛 腿上的木雕出神,要么就在卧屋里侍弄自己苦心收藏的一大堆“宝贝”。说到宝贝,老人的 眼睛就发亮,他爱好收藏,什么清代的明朝的宋代的甚至唐朝的魏晋三国的,什么陶碗、瓷 盆、铜器、夜壶、古币、清代的消防水枪、百年前的借据、发黄的官府布告等,数量之多年 月之久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当然这些藏品多是大院保留的。注目这些丰富的藏品,我的 眼前慢慢地升腾起一幅人声沸于天井、小童嬉于堂前、欢呼响于厢房、宾客揖于中堂、茶香 漫于案前的祥和的画面。
走出杨家大院,天已擦黑,夜色初起,山风轻袭。待回首,杨家大院幽幽地立在那里,像一个遗落的梦。
(节选自《非鱼居随笔》有删改)
心事
路遥
吃完饭后,孙少安和润叶来到街上。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一走。”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遥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于是,他们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
初春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的枯草中冒了出来,给人一种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 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润叶脸红得像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瞅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子……”润叶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像大哥一样帮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一脸固执地问他。
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
“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体红酸束,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有删改)
【注释】《平凡的世界》以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陕西农村为背景,全景式地表现了中国当代农村在伟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相关情节是:在县城教书的大队书记的女儿田润叶,与同村的农村青年孙少安是同学。润叶的婶婶在县城给润叶提亲,润叶捎信让少安到县城见面,试探少安的想法。
画竹
杨海燕
林馨突然有种冲动,她要学画。
林馨喜欢水墨画的韵味,她嫌牡丹太复杂,荷叶不够清爽,兰花又太单薄,当她看到郑板桥的竹子时,目光顿时定住了,清秀俊逸、风姿绰约,正是她喜欢的风格。竿直叶清,看着不复杂,林馨决定先从画竹入手。
看着容易,下笔却难。林馨挥笔一画,画的不是竹竿,而是粗陋的树枝了,再画叶子,不是糊成了一团墨,就是轻飘飘的,没有竹叶的生气。
林馨不气馁,每天晚上坚持画两小时。慢慢地,树枝里有竹竿的影子了,叶子也有风动的感觉了。
再后来,什竿挺而韧了,竹叶也婀娜多姿了。
林馨每天挑选一张最好的墨竹作品发到朋友圈里,让亲友们见证她的绘画历程。
朋友圈里点赞的人越来越多,留言也由最初的鼓励变成夸奖。
一日,朋友圈有人留言:馨,我要一幅挂在我新家的书房里,肯定清雅得很。
林馨顿时热泪盈眶,在自己平淡的人生中,没有比画作得到别人的认可还让人高兴的事了。
林馨一天天画下去,要画的朋友也一天天多起来。
一天,闺密云霞带着一个陌生人来林馨家。陌生人有些拘束地把一提篮大闸蟹放到茶几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林老师好!我在云霞姐家看见您的画,我很喜欢,就央她来求您的画了。”云霞快言快语接道:“他是我表弟,非要买你的画,我说你是我的老闺密了,不要钱的,这不,他就买了大闸蟹来。”
“你是我们心中的画家了。”云霞浅笑盈盈。
画家?这是林馨从没想过的一个身份。
能成为画家吗?为什么不能成为画家呢?
再提笔时,林馨对自己的要求就高了。
她努力想画得更好一些,最好能画出郑板桥的神韵。
可是,提笔的手却有些抖,画出的墨竹暗涩、俗不可耐,不要说是进步了,就连原来的水平也达不到了。
林馨连揉了几张宣纸,最终没能画出一幅画来。
这是怎么了?林馨烦躁不安,她掷笔自问,画没进步,反倒连绘画的乐趣也丢得一干二净了。
一连数日,林馨不再绘画,恹恹地,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这天,云霞打来电话:“馨,是不是病了?咋几天不发朋友圈了,朋友们都想欣赏你的竹子呢。”
“我不画了 ,我的画没有价值,我也找不到我的价值。”林馨沮丧地回答。
“馨,你想太多啦!能画出名堂来固然好,画不出名堂来,只要每天画得开心就好,再说,你的画给朋友们带来快乐,不也是挺好的嘛!”电话那头,闺密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顿时驱散了林馨心头的雾霾,人立时也跟着鲜活起来了。
我咋迷失了画画的初衷呢?放下电话的林馨暗暗责怪自己。她又习惯性地来到离家不远的竹林里,一缕清辉洒在身上,温和得似母亲的手轻抚着她,一股暖流悄然荡漾在她心间。
(选自《昆山日报》,有删改)
不毁灭的背影
沈从文
“其为人也,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
“君子”在这个时代虽稀有难得,也就像是不切现实。惟把这几句作为佩弦先生①身后的题词,或许比起别的称赞更恰当具体。佩弦先生人如其文,可敬可爱处即在凡事平易而近人情,拙诚中有妩媚,外随和而内耿介,这种人格或性格的混和,在做人方面比做文章还重要。经传中称的圣贤,应当是个什么样子,话很难说。但历史中所称许的纯粹的君子,佩弦先生为人实已十分相近。
我认识佩弦先生和许多朋友一样,从读他的作品而起。先是读他的抒情长诗《毁灭》,其次读叙事散文《背影》。在诗歌散文方面,得把他的作品和俞平伯先生成就并提。作为比较讨论,使我明白代表“五四”初期两个北方作家:平伯先生如代表才华,佩弦先生实代表至性。记得《毁灭》在《小说月报》发表时,一般读者反应,都觉得是新诗空前的力作,文学研究会同仁也推许备至。惟从现代散文发展看全局,佩弦先生的叙事散文,能守住文学革命原则,文字明朗、朴素、亲切,且能把握住当时社会问题的一面,贡献特别大,影响特别深。在文学运动理论上,近二十年来有不断的修订,语不离宗,“普及”和“通俗”目标实属问题核心,真能理解问题重要性,又能把握题旨,从作品上加以试验、证实,且得到有持久性成就的,少数作家中,佩弦先生的工作,可算得出类拔萃。求通俗与普及,国语文学文字理想的标准是经济、准确和明朗,佩弦先生都若在不甚费力情形中运用自如,而得到极佳成果。一个伟大作家最基本的表现力,是用那个经济、准确、明朗文字叙事。这也就恰是近三十年有创造欲,新作家待培养、待注意、又照例疏忽的一点。正如作家的为人,伟大本与朴素不可分。一个作家的伟大处,“常人品性”比“英雄气质”实更重要。但是在一般人习惯前,却常常只注意到那个英雄气质而忽略了近乎人情的厚重质实品性。提到这一点时,更让我们想起“佩弦先生的死去,不仅在文学方面损失重大,在文学教育方面损失更为重大”(冯友兰语)因为冯先生明白“教育”与“文运”同样实离不开“人”,必以人为本。文运的开辟荒芜,少不了一二冲锋陷阵的斗士,扶育生长,即必需一大群有耐心和韧性的人来从事。文学教育则更需要能持久以恒、兼容并包的人主持。佩弦先生伟大得平凡,从教育看远景,是惟有这种平凡作成一道新旧的桥梁,才能影响深远的。
一个写小说的人,对人特别看重性格。外表轮廓线条与人不同处何在,并不重要。最可贵的是品性的本质与心智的爱恶取舍方式。我觉得佩弦先生性格最特别处,是拙诚中的妩媚。他对事、对人、对文章,都有他自己的意见,凡事和而不同,然而差别可能极小。他也有些小小弱点,即调和折衷性,用到文学方面时,比如说用到鉴赏批评方面,便永远具教学上的见解,少独具肯定性。用到古典研究方面,便缺少专断议论,无创见创获。即用到文学写作,作风亦不免容易凝固于一定的风格上,三十年少变化,少新意。但这一切又似乎和他三十年主持文学教育有关。在清华、联大“委员制”习惯下任事太久,对所主持的一部门事务,必调和折衷方能进行,因之对个人工作为损失,对公家贡献就更多。熟人记忆中如尚记得联大时代常有人因同开一课,各不相下,僵持如摆擂台,就必然会觉得佩弦先生的折衷无我处,如何难能可贵!又良好教师和文学批评家,有个根本不同点:批评家不妨处处有我,良好教师却要客观,要承认价值上的相对性、多元性。陈寅恪、刘叔雅先生的专门研究和最新创作上的试验成就,佩弦先生都同样尊重,而又出于衷心。一个大学国文系主任,这种认识很显然是能将新旧连接,文化活用,引导所主持一部门工作到一个更新发展趋势上的。中国个大学的国文系,若还需要办下去,佩弦先生的这点精神,这点认识,实值得特别注意,且值得当成一个永久向前的方针。
(选自《不毁灭的背影》有删节)
【注】①佩弦先生:即朱自清,中国现代作家。
柴达木的诗意(节选)
徐迅
在柴达木,最具大气磅礴诗意的,当是昆仑山。
驱车去昆仑山口,从车窗向外瞭望昆仑山,昆仑山在我们面前逶迤而来,又逶迤而去。仿佛天边,又恍惚眼前,显得神圣而高邈。时近时远,雪之皑皑,或冰之消融,昆仑山幽峭的峰影,就这样总在我的眼里叠印着。诗人们坐在车上,一路看,一路兴奋不已。
昆仑山有着无数的经典神话和故事。在我接受的教育里,《女娲炼石补天》《精卫填海》《白娘子盗仙草》等等,都是在这里产生的。这些神话和故事,不仅赋予我童年和少年岁月一种浪漫、丰富的遐想,还使我成年后的记忆常常发生错觉。比如,因为白娘子为许仙盗仙草,我以为昆仑山是一座灵山……在我开始有“山”的印象后,昆仑山似乎就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山,一个斑驳陆离的梦。
洋溢无限诗意的昆仑山,首先是一座诗歌的高峰。从屈原的“登昆仑今四望,心飞杨兮浩荡”(《九歌•河伯》),到岑参的“杨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武威送刘单》)……古代的诗人从没上过昆仑山,奇怪的是,他们却一直把昆仑山当成他们歌之咏之的对象。走在昆仑山,车上的诗人七嘴八舌,各自搜索各自的记忆,或摇头晃脑,吟诵出古人写昆仑的一首首诗;或故作惊叹,诧异古代诗人未到昆仑,竟给昆仑留下了许多千古流传的诗篇……说着说着,他们便有些自豪,觉得古人还没有他们幸运,不像他们双脚能踩上昆仑坚实的土地。在他们的心里,昆仑山是诗歌的山,是中国诗歌的圣地,是他们要崇拜的圣山。
仿佛是一种印证与神示,海拔的高度让诗人们就有异样的感觉,心里很快也有了朝圣者不敢怠慢与轻侮的一种意识——觉得朝拜昆仑,一定得有某种庄严的仪式。
从柴达木到昆仑山口海拔3700米的昆仑河的北岸,就有一座名叫纳赤台的神泉。这里,“纳赤台”系藏语译名,有“沼泽中的平台”的意思,当地人称“佛台”。这里的泉水即便在隆冬时节也奔涌若流,从不封冻。这里也是昆仑山的一大奇观。据说,前来洗涤及朝拜可福运绵长。到了这里,诗人们便下车,纷纷围着神泉,虔诚地捧起神泉水或饮,或净着手……仿佛在洗涤某种“不洁”,一如当地前来此地洗涤及朝拜的藏民,一脸郑重其事与真诚。
我们终于抵达昆仑山口。一下车,站在昆仑山口,我心里忽然就隐隐地出现了一丝失望——这里,既没有昆仑六月飞雪的奇观,也没有想象中昆仑山的巍峨与雄浑。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山脉的狭口。狭口的浅山坡上,尽管也有哈达与写满梵文的彩幡在风中舞蹈,但更多的是标示海拔,或位置,或地理指示的各式各样的石碑。有那么一刻,我脑海里多年积攒的关于昆仑山浩浩荡荡、苍苍茫茫、挺拔高峻、雄奇壮美、磅礴奇峭等词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种头疼欲裂的激烈的高原反应。伫立在山口,我像是踩进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突然一时无语。把头缓缓抬起,我巡视着面前矗立的一块块石碑,目光最后投向嵌着索南达杰的照片的那一座白色的石碑上,心里更有说不出的苍凉。我知道,索南达杰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为了保护藏羚羊,被偷猎者残忍地杀害,但直到死,他还保持着端枪的英雄的姿势。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风过耳,天地间顿时有一种巨大的、神秘的静谧。这下,我突然明白,我一时无语。面对巍巍昆仑,人的所有尘世的想法陡然就失去了力量,都被消融得一干二净。
这自是另一种词语抵达的诗意,也是柴达木最为深刻的地方。
一件军上衣
宋西峰
正是盛夏三伏季节,天气酷热。
有很多战士耐不住热,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豹子一样蛰伏在一座山头的战壕里。每个人的枪口都冒着烟,枪管灼热。一场激战刚刚结束。鬼子又一次疯狂的进攻被击退了,他们丢下许多具尸体,退缩回了山下的树林里。
这是一场激烈的拉锯战,战斗进行得异常残酷。八路军与日军在一座山头已经相持了三天了,双方伤亡都很大。驻守山头的八路军只有一个团,而鬼子则有一个师多,可谓敌众我寡。
这座山头是军事要塞,在整个夏季战役中举足轻重,目前,双方的主力部队正在平原一带展开激战。上级要求驻守的队伍严防死守,再有半天时间,主力部队就要过来增援了。狭窄拥挤的战壕里,支前的老乡们手脚利索地忙碌着,他们从村子里送来食品、水等补给,又把受伤的战士转移走。那些轻伤的战士是绝不会下火线的,他们只简单地包扎一下,继续留下来同敌人厮杀。譬如祥子,他的左肩膀挂了彩,一块弹片擦了过去掀开了胳臂上的肌肉。由于胳膊上缠着纱布,祥子就脱了军上衣,小心地叠放好,放在战壕边上。
祥子是去年参加八路军的,今年刚满十八岁。虽然年龄小,但却长得身材魁梧、高大结实。祥子对鬼子充满了仇恨,他训练刻苦,才一年多时间,他的枪法已经练得非常精准了,是队里出色的神枪手。
祥子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去年春天的一天,鬼子闯进了祥子家的村庄,抢劫老乡们的粮食。鬼子遇到了有力的反抗。一些勇敢的村民对鬼子并不惧怕,他们用土枪向鬼子射击,抄起铁锹、镢 头等家伙同鬼子展开肉搏。鬼子恼羞成怒,便疯狂地向人们扫射,洗劫了整个村庄。全村三百多口人,除外出的人外,全部被屠杀。
那天,祥子碰巧外出,躲过了这次劫难。等他回到家时,禁不住被眼前的血腥场面惊呆了,村民们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村街上一滩滩鲜血直晃人的眼。整个村庄都空空荡荡的,成了一个无人村庄。祥子的亲人,一家九口全被鬼子杀害了,祥子成了孤儿。
就这样,祥子怀着对鬼子的满腔仇恨,一路追寻参加了八路军。在部队里,祥子了解到,战友大都和他一样,都是穷苦出身,同鬼子和地主、军阀等反动势力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祥子的身上淌满了汗水,他的左胳膊火辣辣地疼,可他满不在乎。他静静地伏在战壕里,两眼血红血红,等待着鬼子下一次更加凶狠的攻击。
空中不时地划过几声冷枪。鬼子躲在山下边的树林里,双方距离五百多米。眼下,双方都在抓紧时间修整,山头暂时变得文静下来。一阵大风刮了起来,凉爽无比。祥子惬意地揩了揩身上的汗水。突然,他的军上衣由于没有压紧,被风卷了起来,向着山下翻滚着。祥子急了,对身边的排长报告说,他的上衣被刮跑了,他要去捡回来。排长怒斥他,不就一件上衣嘛,命令他坚守岗位,不要擅自乱动。
祥子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风很大,那件上衣继续向前翻滚着,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突然一跃而起,要追上那件上衣。战友们都惊呆了。祥子像一头豹子,矫健敏捷地向前飞扑而去,很快就抓到了那件上衣。这时,对面的树林里发出了排枪。子弹噗噗地钻进祥子周围的土地上,溅起了一团团灰尘。战友们焦急地喊着祥子的名字。
祥子快速地向回冲刺,二十米,十米,五米,祥子马上就要扑进战壕了。突然一粒弹头捕捉到了他,嵌进了他的后背。祥子摇晃了一下,挣扎着扑倒在地,那件上衣被紧紧压在身下。
战场变得死寂无比……
不久,八路军的增援部队就赶到了,战斗取得了胜利。战斗结束后,战友们默默地向祥子致哀。团长仔细地搜查着祥子的那件上衣。最后,从里面的口袋里找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家共十口人,祥子稚气未脱地躲在妈妈的怀里,每个人的脸上都灿烂地笑着……
团长流下了泪水,战友们都流下了泪水。
(选自《小小说》,有删改)
城市的空间
周闻道
每当回家,我便有一种踏实的感觉,那感觉牢牢地贴在心口。家里的门是一种呵护。记得幼时,妈妈就经常唠叨,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当时,对这话总是似懂非懂,也就不屑一顾。现在想来,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没有想到的是,这种踏实感,坚守了几十年的精神依偎,却在偶然之间,被一缕细风轻轻颠覆。
风从窗口吹进,礼貌而轻柔。风是无意的,不应该对我有敌意,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痛苦,只是一种习惯。想家里既拥有阳光,拥有通风透爽,又拒绝霜露和飞蛾。有时就忘了,比如今晚。敞开的窗就像一个黑洞,漏出去的灯光很少,以致没跑多远,就被黑夜吞噬在路途,几乎看不出搏斗和挣扎的痕迹。风一吹,我就掉过头,顺着那一习凉,把目光聚焦窗口。不仅发现了窗外的一切,还看到了一种悬空。树枝轻轻地向我招手,晃动的只是它纤细的指尖。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悬空在这个城市中。一幢楼房,撑起双臂,轻轻地把我高高举起。然后悬空放置,身不由己。两脚之下,华丽的实木地板,还有地板上的茶几、沙发、电视、浴房、席梦思,都与我一样悬空着。我的心空荡荡的,仿佛一艘无法泊岸的船,飘忽在浩瀚的海面。天再蓝,离我太远,托起我的是我唯一的依靠——飘忽不定的水。随时都有可能倾覆,跌入万丈深渊,我感到迷茫和恐慌。在这个城市生存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悬空的,面对黑洞洞的窗口,我找不到答案,孤独的身影,幻化成小孩的柔弱的手。
曾经久久盯着鸟的巢穴发呆。我家住龙泉山脉之头,房子被许多树和竹簇拥着,空中的鸟儿成了我们的友好邻居。我曾看见鸟儿构筑鸟巢的情景,那是一对美丽的画眉,也许正是新婚燕尔,总是在林间追逐、嬉戏,好像有无尽的快乐需要它们去缔结。突然间,雄鸟不见了,雌鸟似乎早就心中有数,并不惊异和寻求。它守候在一枝竹杈间,安静、深情,像一位盼君归来的新娘。不一会儿,雄鸟回来了,嘴里衔着一截柔软的草叶。雌鸟柔情地接过草叶,安放在竹杈间,用嘴和足理了又理。我这才明白它们是在修房子,心里竟有几分感动。几天之后,当我再次来到竹林时,一个毛茸茸的鸟巢,已经稳稳地挂在竹杈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来到竹林,只见几只幼小的鸟儿从鸟巢里探出身体,张开口,接食大鸟衔回来的虫子。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动万分。现在,我们修了房,进了城,走过的脚印渐渐被风尘淹没。猛然回首,才发现我们已经越走越远。
到达古罗马斗兽场,是在秋日的午后。天空清丽,没有欧洲大陆常见的艳阳高照,也不是川西平原旷日持久的阴沉忧郁,而是一种阴凉的晴。这古罗马的天,以一种特殊的阴柔之美迎接着我。曾以为斗兽场如竞技场一般,是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场面。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却只是一片残垣断壁。规范有序的圆拱形外窗,左右合围,围成一个庞大的椭圆,上下重叠,一层一层,直上云霄。离椭圆壁很近,贴着残壁往上看,一种沧桑便与淡云连在一起。到了顶部,圆壁往外翻卷,卷出一溜浅浅的檐。许多阴阳交错的图案,精湛而优美,镶嵌在高高的檐上。据说,观看斗兽时,座位从下至上,便是地位的递增。
现在看见的最高处,是斗兽场保存最完好的地方。事实上,完整保留的不足椭圆的一半。坍塌是依次递进的,像一只硕大的圆筒,被人用了一把锋利的大刀,斜斜地使劲一劈,留下一个椭圆的斜口。
有位朋友来我家,打来电话,问我住在几层。我住的并不是最高层,至少还有两层在我之上。更为重要的是,透过窗口,就是这幢楼房的四周,还有许多楼层层叠叠。楼外有楼,天外有天。我弄不清楚在这个城市里,究竟哪幢最高,我自己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因此,即便是白天,天气晴朗,空间很大,我的视野也非常有限。
(有删改)
走正门
王春迪
老街有句俗语:夏府的地,贺府的房,海府的银子用斗量。贺家发迹早,起初,海爷还是个小油贩子时,贺家就已经钟鸣鼎食,门阔院深,人称“贺半街”了。
然而,家有数座金山,不敌一个败子。后来,贺府家道中落,只能靠典当度日。一日,海爷路过贺府门前,看到有个不肖子孙正在卖一只枯瘦的看门狗,海爷不禁喟叹,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昔日金玉满堂的贺府,如今只剩下一个金砖碧瓦做的空壳了。
贺府后来卖给了海爷。因为地势高,地段好,海爷用它做起了油行的门面。贺府后院有个百步宽的天井,青砖铺就,四周景色幽静。还有几棵松柏,枝繁叶茂,傲然挺拔。如此花园,中间竟然立着贺家的祠堂,迁也迁不走,拆又不能拆,看着让人堵得慌。
起初,每逢清明,贺家的子孙还三三两两地来祭祖。后来便不再有人来了。常有人跟海爷建议,这帮不肖子孙把老祖宗的家底都给败光了,也没脸来了,干脆把那个祠堂拆了吧。
海爷却说,不可。
后院鸽子多,鸽子屎常落得到处都是,海爷吩咐下人,隔些日子把贺家的祠堂打扫干净。到了清明,贺家没人来,海爷还让人烧香点烛,更新一些被老鼠啃坏的牌位。
转眼几十个春秋,海爷已白发苍苍。一日,日过三竿,一阵锣鼓开道,老街的百姓跟水一样涌过去,随即,又像拍在岩石上一样分在两边。海爷隐约看到,一个八人抬的轿子在人群中似水浪般起伏。鸣锣十一响!这排场,唯京官才有!海爷微微闭着眼,低着头,垂着手,腰杆子挺直地跪在地上。身后的家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自言自语,求佛保佑,有的甚至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半边身子都斜了。
不一会儿,轿子停在了海爷府前,下来一个官人,下了轿,经过海爷时,像经过一个脚底下的石子儿,啥也没说,径直走进海爷的油行。身后,知府、知县以及各级官员都低着头鱼贯而入。街坊们瞧这架势,心想,生意人恩怨多,海爷得罪人了。
海爷的几个儿子,嘴止不住地叨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呀。海爷静静地回过头,眼神一扫,大伙不敢言语了,同时腰杆子也挺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官人从油行里走了出来,到海爷跟前将海爷扶了起来。海爷觉得此人两手温软有力,微微抬头,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髯须飘逸,两肩圆厚,一副贵人之相。再看那官服,绣的是孔雀,顶戴蓝宝石花翎。未等海爷说话,官人便说,本官乃贺家后人,一别数十年,如今故地重游,旧迹难辨,唯有当年祠堂,托您照料,仿如昨日。本官不胜感激,刚才失礼,颇有得罪。说着,官人要弯腰拜谢,被海爷一把托住。海爷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荣幸之至。随后,两人有说有笑,一同走进了昔日的贺府。
当日,老街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大伙都觉得,多亏海爷当初的仁义。倘若当初海爷一冲动把祠堂给拆了,保不准今儿个会出什么事情。
一日,外面下着大雨,海爷闲来无事,把几个儿子儿媳妇叫到跟前喝茶,海爷若无其事地问他们,知道当初为啥我没拆贺家的祠堂吗?
小儿媳鬼精,抢嘴说,是老爷您仁义。
海爷笑笑,抿了一口茶,起身,眼睛望着窗外,好似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情景。海爷说,贺家人搬走后的头几年,贺家还有不少后人来祭祖,其他人来的时候,都跟老鼠似的钻进钻出,拜祭时,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哭得撕心裂肺,进进出出,都走侧门,怕遇到熟人。
唯有一年轻女人,一手拎着篮子,一手领着一个孩子,清早最先来。娘儿俩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来,进来后,先将祠堂里里外外擦洗一遍,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干净的蒲团,让孩子端端正正地跪拜。拜祭完,整理好衣裳,再昂首阔步地走出去。娘儿俩穿的都是粗布衣服,有的地方还带着点补丁,却十分干净。这样的穿着,从富丽堂皇的大门进出,难免会被众人指点议论,但那娘儿俩,始终抬头挺胸,遇到认识的街坊,还让孩子有礼有节地问好。
海爷说,贺家有这样的娘儿俩,谁还敢拆他家的祠堂?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那天那个官人,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小儿媳没弄懂,嘀咕道,不就是没走侧门走正门吗?这有啥啊?
海爷听罢,长叹一声,背着手,回屋去了。
(原文有删改)
请叫我党员
羊毛
年苍山是年庄的老党员。村里的党支部开会,支书年谷雨扯破嗓子一个个亲自打电话通知,党员总是到不齐。年苍山却不然,每次开会他总是早早就到了场子,帮支书把活动室收拾齐整,年苍山就掏出烟杆,坐在凳子上悠悠地吸着等开会。
年苍山在党员中表现很积极。老伴给他零钱让他买纸烟抽,年苍山就把这些零钱放到木匣子里,他觉得抽旱烟劲足有味,他会把这些从嘴上省下的钱,按时交给党支部作他的党费。村里号召交保险、出工什么,年苍山都会抢先。因此,每年党支部评先进,年苍山的得票总是最多。镇里召开大会表彰先进党员,年苍山每次总会领到一本证书。年苍山把领到的证书揣在怀中,一直揣到家。
老伴看年苍山一脸的喜色,问:“哎,老头,又遇啥得意的事啦?”年苍山故意板着脸道:“叫我什么?”老伴笑着说:“能叫你什么?”年苍山道:“告诉你多少遍,请叫我党员!”老伴不解地打量着年苍山。年苍山就将上衣潇洒地敞开,将证书向空中一拋,然后用手小心地接住,道声:“得奖啦!”吃饭的时候,年苍山就摸出酒,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品。
年苍山有一只心爱的木匣子。几十年过去了,匣子里积了厚厚的一沓“花纸”和证书。老伴说:“这年头奖状和证书算个啥?你得了一辈子的奖,用秤称一称能卖几个钱?”年苍山说:“说得轻巧,你得个奖给我看!”
老伴拎着一篮子鸡蛋到镇上赶集,见许多人兴奋地围在一个大圈子里摸什么,别人告诉她这叫奖券,花两块钱摸一张,兴许就能摸出个小轿车。老伴一听就笑了,也学着人家的模样往盒子里投了两元钱。摸出的彩票老伴看不懂,工作人员看了告诉她说:“大娘,您得大奖了。”老伴一听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也能得奖?”
老伴领了个大彩电。大彩电运到家,老伴说:“你看咱得的才是奖。”年苍山先是高兴,然后就发呆,最后严肃地教导老伴说:“那不叫奖!你终究是出了钱嘛,是两块钱恰巧买的彩电。”老伴耸着鼻子表示不解,年苍山冲着她鄙夷地说:“真的奖,钱买不到。”
年苍山65岁的时候,得了一本令他难忘的证书。上级号召青年党员行动起来,组成志愿者突击队到河里清淤净化水源。年苍山报名参加,大学生村官年葵阳不给他画签,担心他年龄大吃不消。年苍山就找支书年谷雨“开后门”,开始年谷雨也不同意,但被年苍山的辩论驳倒,最终允许他加入了突击队。年苍山清出的淤竟超过了年轻人。镇党委给年苍山记了功,评选先进突击队员年苍山荣登榜首。
年苍山的奖状被珍藏在他的木匣子里。有时候,遇着老朋友来串门,年苍山高兴了,就一张一张铺开给人家看。每看一张,年苍山便娓娓道出一段奖状背后的故事。
年苍山老了,忽然间就病倒了。年苍山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好好的,却愣是看不清东西。到医院查,医生说是老年性眼疾,得花十几万块动手术。年苍山静静地躺在家里的竹椅上,只能闭目养神,因为他出不起做手术的十几万块钱。
支书年谷雨来看他了。党支部评选先进,年苍山的票又最多。年苍山一听就欣慰地笑了。支书年谷雨把嘴巴凑近年苍山的耳朵,轻轻地说:“和你说个事好吗?”支书年谷雨从没这么神秘地和年苍山说话。年苍山不高兴地:“你就直说嘛。”支书年谷雨说:“苍山哥,说了你别生气!”年苍山用劲睁开他的双眼,故意打趣道:“书记,你叫我什么?”年谷雨说:“不叫你哥,还能叫什么?”年苍山嗔笑道:“书记,请叫我党员!”
支书年谷雨说:“党员哥,今年这先进,得喜想要。”年苍山说:“得喜和城里人搞他的房地产,要这个干什么?”支书年谷雨说:“最近上面有文件,像得喜这样的党,如果再得个‘先进’,就能选为县里创业模范。得喜说啦,只要你这次把‘先进’让给他,他愿意出二十万给你治眼。”
支书年谷雨还要继续说,年苍山把本来睁得老大的眼慢慢眯上,轻描淡写地说:“眼睛看不见,那就用耳朵听!
不久,支书年谷雨到镇里开会,除了给年苍山带回组织上准备救助他的好消息,还给华苍山又捎来一本证书。年苍山让老伴找来木匣子,把证书放进去,然后把木匣子紧紧搂在胸前,像孩子似的开心地笑。
(原载《金山》2019年8期)
最短的白日
迟子建
是冬至的正午,我在古兰甸附近的一家乡镇卫生院做完三台肛肠手术,搭乘一辆破旧的运输水果的货车,赶往大连。
从哈尔滨西站到大连北站,再从大连北站到哈尔滨西站,这两三年来,我数次往返于这段旅程。我像我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跟弟弟一家生活,同在一座城市,自从我儿子进了强制戒毒所,母亲见我就生气,她声称要活到长孙出戒毒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儿子。
我也的确比较娇宠放任孩子。他自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我就尽量满足他。我以为一棵不经修剪的树,才能顶天立地。可我忘了,他生活的现实丛林,远比真实的丛林要物质和险恶。
一个多小时后,货车驶入大连。司机一进城就把我甩下了,说是卡车限行,让我自己打车到北站。抵达北站时离开车只剩一刻钟了,我加塞儿取票,走急客安检通道,才没误车。
上车后未等坐稳,车就开了。飞速掠过的风景中,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三三两两的牛羊,低矮的房舍,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醒来时天色已昏。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与我平行坐在过道另一侧,低头摆弄着手机。他见我伸着懒腰站起来,笑眯眯地盯着我说:“叔,你可真能睡。”
“是啊,我一觉就把天睡黑了。”我对他说。
“叔,这不怪你,这得怪冬至。今天是白天最短的日子,太阳不待见咱,回得太早了。你说太阳相当于天庭的CEO,它又不用打卡,谁管得了它啥时来啥时回呢。”他幽默地说。
“怎么特等座这么少人坐?到了沈阳这样的大站,也没人上吗?”我说。
“叔,这车从起点到终点,才四个来钟头。搁过去,站都能站下来。”小伙子摆了一下手,说。
列车到达铁岭西站了。小伙子起身忙他的活儿去了。
我心底喜欢上了小伙子,期待着再和他聊聊。
车窗外是滚滚夜色,如墨流淌。列车到达终点站前,小伙子又来了。他见了我亲切地笑着,说:“叔,再过一站,就到哈尔滨了,您快到家了。”
“听你口音也是东北人,你家在哪儿呢?”我问。
“已经路过了——”小伙子有点儿惆怅地说。
小伙子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目前的工作,累,枯燥。他曾想着不干了,购置点儿专业设备,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做微电影。
“那你怎么没按照自己的想法辞掉工作,做喜欢的事情呢?”我问。
“叔,正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吧,半年多前,我妈有天突然上不来气,浑身出汗,嘴唇比茄子都紫,赶快送到医院急救。一做心脏造影,发现冠脉有堵塞的地方,得放俩支架。就这样,我妈一场手术,把我上班后辛辛苦苦攒的六万块钱给整没影了,哪还有钱购置设备啊。叔,我觉着没啥,妈就一个,得好好待她。”
小伙子从他所崇拜的大银幕电影导演,聊到他的微电影梦,意犹未尽……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他穿制服,佩戴“列车长”臂章。小伙子见着他霍地起身,打了个立正,歪头冲我扮个鬼脸,迅疾离开了。
再过一站,就到哈尔滨了,我心灰意懒地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浏览了一下当日新闻,昏昏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时,列车已驶入哈尔滨西站。
终点站到了,酣睡了一路的手机,此时却苏醒了。我接起电话,是我做手术的那家卫生院的院长打来的,他告诉我上午做的第三台手术的那位环形痔患者,半小时前他突然肛下大出血,陷入昏迷状态,现正紧急送往大连途中。
我大声问:“怎么会这样?我的手术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
对方只得实言相告,说患者术后感觉良好,因为冬至,亲属送来一饭盒饺子,他一高兴,全吃了不说,还喝了一瓶啤酒。
“刚做完肛肠手术,这么大吃大喝不是找死吗?”我走下列车,站在喧闹的站台上,与对方吼着。
“不管怎么的,手术是你做的,你最好返回看看。虽然我们有护理责任,但要是出了人命,你我都没好日子过了。”
“本来我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气咻咻地挂断电话。
“叔,你咋还不出站?人都走光了。”小伙子拉着一个精巧的黑色拉杆箱,从我身边经过。
“出了点儿事,我还得返回大连。”我沮丧万分地说。
小伙子挥手与我告别。他拉着行李箱,走进哈尔滨冬至的夜晚,而我则在抵达故乡的一瞬,又开始了夜色中的旅程……
比较秋天 马乔
我对秋天是最近几年才说得出个子丑寅卯的。这之前,尽管秋天已从我的面前路过了数十次,但年复一年从我面前走过的秋天是不是同一支队伍,我说不上来。这些个秋天,和军营里的兵相仿佛,穿的都是一样的军装,戴的都是一样的帽子,连迈步甩臂都如出一辙,让人无法辨认。再说一个比方也可以。这些个秋天,就像今天城市里的轿车一个样,只让人感到眼花缭乱,非内行人根本说不准这辆车与那辆车牌子的区别。
认不准秋天的模样,除了我的愚钝外还有一个原因:南方的夏与秋就像是孪生兄弟一般,让外人常常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不像北方,四季四兄弟,一人一模样,扒掉皮也能认出是谁的骨头。往北过了长江,特别是过了黄河。秋就好辨认了。在北方,只要看到树穿在身上的叶子开始由绿泛黄,就知道站在眼前的是秋天。但用同样的方法认识南国的秋天就此路不通。因为南方四季常青,树叶颜色的变化不足秋天的衣饰特征。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经历,让我对南国之秋和北国的秋天,还有了别样的认知。比如南国之秋怕冷,身上总是穿得厚厚的;北方的秋天恰恰相反,越靠近冬季他穿得越少,以至他跨进下一个季节的门槛时。已把自己几乎脱光了。北方的秋天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组织纪律性特好。特别遵守季节交替的列车时刻表,何时到达这个月台,何时驶抵下一站,秋总是不早到也不晚点。当日历出现立秋的站名时,秋天的身影必然准时映入人们的眼帘。相比之下,南方之秋的循规蹈矩观念就差多了。这里的秋似乎从不把廿四节气视为必须严格遵守的根本大法、该他进入人们的视野时他不出现,而当人们等待他到来等到视觉疲劳,刚用揉一揉眸子的办法休整一下视力再张望时,秋留给人们的已是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南方之秋与夏感情明显好些,总是恋着这位兄长迟迟不肯启程。而北方的秋天,仿佛情感的天平更倾向冬天弟弟。这从他急如流星奔向冬的步履可以感知。
秋天的不同,还因时代的不同而迥异。在三面红旗猎猎的年代,秋天大出风头。那时,一跨入秋的季节,便有“卫星”频频发射上天。这里刚报告粮食亩产过万斤,那里就又传来一亩地打出十吨谷子的喜讯。秋天竞相炫耀的热闹劲,甚至超过若干十年以后的“神五”“神六”飞天。时至今日,秋天务实了许多,也低调了许多。他好像很清楚今天的人们是如何对他进行定位的。虽然秋天的本质排序没有变,依然排在春夏之后冬季之前;虽然秋天的本质属性没有变,依然属于年的四个孩子中的一个;还有秋天的职能也没有变,依然担负着为大地带来收获这么一个职责。但秋发现:人们对他的依赖性已降低了许多。面对好的收成,人们固然依旧高兴,但已不再动辄敲锣打鼓,欢欣雀跃;面对秋的歉收,也不见了担心日子无以托付,甚至心急如焚的焦虑与忧愁。也许,这是物质不再匮乏为人们滋生的一种心里踏实感和优越感。
秋天还感到,如今的人们,对丰收的理解也不比以前了。从前,只要秋天带给人们的是沉甸甸的丰收,比如果实压弯了枝头,比如家中的粮食粮仓盛不下了,人们就鼓掌,就举杯庆贺。而今天,仅有产量的收获人们是不会买丰收的账的。人们已学会用经济效益的尺度来衡量秋之果的丰硕与否。如果秋天让劳动者增产增收了,他们才会说OK,才会不吝啬把大拇指伸向秋。
(有删改)
做客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树、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
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但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除了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他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润生突然来到他跟前,说:“少平,我姐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一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尽管润叶她爸是村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去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拉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做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
孙少平反复想着,走到了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拉着他的袖口拉他说:“走,跟我吃饭去!”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跟着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小陡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像一座宏伟的大厦。
少平一边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一边瞥了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有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
不一会儿,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摸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精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像话了!
这时,润叶姐进来了,润叶收拾他的碗筷,他立在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马上说:“那好,我去送送你。”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楷了楷,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卷第三章,有删改)
文本一: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隔壁的单四嫂子,她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她自己和她三岁的儿子,所以睡得也迟。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她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啊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她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她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她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她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子老拱[注]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她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单四嫂子终于蒙蒙眬眬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已经唱完;踉踉跄跄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零零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节选自鲁迅《明天》,有删改)
【注释】老拱:泛指普通百姓。
文本二:
我懂得他(金心异)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节选自鲁迅《〈呐喊〉自序》)
白雪猪头
苏童
我母亲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亲排在第六位。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只大的不见了。我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紫红色的胶鞋。那只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猪头售空了,我母亲却倔,“我数过的,一共来了八只。”我母亲说,“还有四只,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进来拿了。”我母亲以为正义在她一边,人就有点冲动,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母亲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她听见张云兰冷笑的声音,你算老几呀,自己进来拿,谁批准你进来了?一些纷乱的男女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少数声音息事宁人,大多数声音却立场鲜明,表示他们站在张云兰的一边。见喜的母亲向我母亲耳语了几句,竟然就让她冷静下来了。她说,“张云兰记仇,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样,有五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龄,要吃肉的,怎么去得罪她呢?”
我们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还是说猪头吧,有的人到了八点钟才去肉铺,却提着猪头从肉铺里出来了。比如我们家隔壁的小兵,那天我母亲看见小兵肩上扛着一只猪头往家里走,尽管天底下的猪头长相雷同,我母亲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清晨时分在肉铺失踪的猪头之一。
小兵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父亲在绸布店,母亲在杂货店,一个手里管着棉布,一个手里管着白糖,都是紧俏的凭票供应的东西,我母亲不是笨人,用不着问小兵就知道个究竟了。
我母亲平时善于与女邻居相处,她手巧,会裁剪,也会缝纫,小兵的母亲经常求上门来,让我母亲缝这个缝那个的,我母亲有求必应。当然女邻居也给予了一定的回报,主要是赠送各种票证,有煤票,草纸票,最好的是布票。我们家那么多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几乎不花钱,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裤子穿。
那天夜里我母亲带了一只崭新的假领子到小兵家去了。小兵的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保证你有好处,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好东西端给孩子们吃呀,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女邻居把我母亲说动了心。母亲说,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我们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
我母亲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家的五条裤子。整个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意料,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母亲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象,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天色还早,其他人都没起床,我和我三哥计划在家门前堆雪人。我们在拉门栓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说,你妈妈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听我母亲说,张云兰家后来也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我母亲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我母亲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文本一:
人世间(节选)
梁晓声
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偶尔也与冬梅晚饭后看看电视剧。
冬梅的耳中刮进了一些关于丈夫任职的议论。她忍不住问:“确实是平调回来了?”
他肯定地说:“是啊。”
她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先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有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好不再问下去了。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稍一细看,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的脏水结成了冰。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
……
常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常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常进步他妈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了,工作肯定忙,何必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常进步他妈拉开了家门。
周秉义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味杂陈。周秉昆心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四月,天刚转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呢?有人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猜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光字片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来到秉昆家聊天。他们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男人们聚到周家,想知道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程度?光字片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五一”过后,大队的建筑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建筑大军的载人卡车彩旗招展。光字片的青年闻讯后,骑着自行车迎接,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虎皮冈,在那里安营扎寨。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个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虎皮冈那边,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在虎皮冈拔地而起。市政府发布了正式公告,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的“希望新区”。
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
第二天,秉昆媳妇郑娟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口落上。
那事成了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
有人说:“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他们都有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新区为周家的到来开了欢迎会,周家的门面房和两居室住房都经过了简单装修。
后来,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免费搬家,搬往新区。
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辆小卡车上,那天他精神抖擞,向人们讲话:我从小到下乡前生活在这里,我们老周家三个儿女,没有什么瞒得了光字片的人。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他们中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这个地方也不再叫穷人窝了。但是,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
我不是在北京当官当不下去了,我是自己要求调回来的。为什么呢?我老了,快到退休年龄了。
近年来,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一想到咱们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
我想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改造。这很不容易……现在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经看到,光字片与过去不一样了……
(有删改)
文本二:
长篇小说《人世间》以北方某省会城市的一个平民区为背景,以周志刚一家的生活轨迹为线索,从20世纪70年代写到21世纪初,小说刻画了十几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和奋斗历程,将其嵌入到中国社会50年来的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对外开放、国企改革、个体经营、棚户区改造等历史事件和发展进程中,既写他们生活的磨难与困苦,更写他们怀揣梦想而艰苦奋斗的尊严与荣光。
2019年,《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说,“梁晓声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坚韧担当、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具有时代的、生活的和心灵的史诗品质”。
(摘编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