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玫瑰的开放
龙应台
①历史对于价值判断的影响,好像非常清楚。鉴往知来,认识过去才能预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滥了。我不太用成语,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②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来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玫瑰,但是这个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干草,真正枯萎、干的、死掉的草,这样一把,很难看。但是他要我看说明书。说明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种地衣,有点像松枝的形状。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8天它会完全复活;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渐的干掉,枯干如沙。把它再藏个一年两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③好,我就把这一团枯干的草,用一只大玻璃碗盛着,注满了清水放在那儿。从那一天开始,我跟我两个宝贝儿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么样了。第一天去看它,没有动静,还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头;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发现,它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已经从里头往外头稍稍舒展开了,而且有一点绿的感觉,还不是颜色;第三天再去看,那个绿的模糊的感觉已经实实在在是一种绿的颜色,松枝的绿色,散发出潮湿青苔的气味,虽然边缘还是干死的。它把自己张开,已经让我们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图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绿意就往外扩展一寸。我们每天给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个绿已经渐渐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层层舒展开来。
④第八天,当我们去看沙漠玫瑰的时候,刚好我们的一个邻居也在,他就跟着我们一起到厨房里去看。这一天,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完整的、丰润饱满、复活了的沙漠玫瑰我们三个疯狂地大叫出来,因为太快乐了,我们看到一朵尽情开放的浓绿的沙漠玫瑰。
⑤这个邻居在旁边很奇怪地说,不就一把杂草,你们干吗呀?
⑥我愣住了。
⑦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说,地衣再美,能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难看、气味潮湿的低等植物,搁在一个大碗里。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现象的本身定在那一个时刻,是孤立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背后一点一滴的线索,辗转曲折、千丝万缕的来历。
⑧于是,这个东西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它的美是惊天动地的,它的复活过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我们能够对它欣赏,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我们和邻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
⑨不必说鉴往知来,我只想告诉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罢了。对于任何东西、现象、问题、人、事件,如果不认识它的过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现在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不理解它的现在,又何从判断它的未来?
⑩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关于艺术修养
余秋雨
①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很少有正规提倡艺术修养的时候。本应属于艺术范围的文辞诗作,竟长期成为科举手段,结果艺术人格不得不在利禄人格、官场人格的威慑下变得疲弱不堪,可怜巴巴地充当仆从。《红楼梦》中贾政带领一批文士清官视察新落成的大观园,需要应景题额,比较下来,显然是那位懒于学业、年轻稚嫩的宝玉艺术修养最高,但又有什么用呢?一路只听见贾政对他的呵斥声,这可看作是中国封建社会中艺术修养和艺术人格处境的象征。由于大大小小的民族灾难频仍,我们历来焦急地呼喊着军事修养、政治修养、经济修养,很少有呼唤艺术修养的,因为它太缺少实利了。但是,一旦当我们摆脱急功近利的狭隘观念就会懂得,只有艺术修养在社会上的升值,才能全方位地提高人们的精神素质,协调人际关系,重塑健全、自由的人格形象,从而在根本上推进一个社会的内在品格。从人类发展总体而论,军事、政治、经济等再重要,也带有手段性和局部性,惟独艺术,贯通着人类的起始和终极,也疏通着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童年和老境、天赋与经验、敏感与深思、内涵与外化,在蕴藉风流中回荡着无可替代的属于人本体的伟力。
②一个富于艺术修养的人,尽管他的外在境遇未必良好,他的内在精神生活一定比别人丰盈而充满活力。他永远不会真正地寂寞,但丁、莎士比亚、卡夫卡、屈原、李白、曹雪芹永远与他为伴。他永远不会枯窘,他会用贝多芬的耳朵、毕加索的眼睛去谛听和审视。于是大千世界变得那么富丽,他自己也变得富有。一般的人过得再富有再安逸也就是一个一般的人生,而他,全部人生节奏都被古往今来的艺术大师们充实过、协调过了,因此,他是汇集着人类的全部尊严和骄傲活着。
③很多人把艺术知识等同于艺术修养。不少地方搞艺术修养大赛,所出赛题全是艺术知识方面的。更重要的是,有不少高等学校,甚至艺术院校也把堆积艺术知识当作提高学生艺术修养的基本途径。结果,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青年:一提起某个名画家,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几个创作时期,以及每个时期的基本特点,但一旦让他们真的站在这个画家的面前,却漠然以对,根本没有出现审美投入;看一出传统戏,能够如数家珍的说出这出戏的题材来源、改编历史、种种掌故,但如果要问一句“今天的戏好看不好看”,他却难以作出明快的第一判断……
④这一切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怪现象,便是长期以来以艺术知识代替艺术修养所造成的。
⑤一个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人当然会有比较充分的艺术知识。但是,艺术修养的根基并不在艺术知识中。艺术知识是对已发生过的艺术现象的理性记录,其本身是非艺术的。这正像知道欧洲战争史常识和拿破仑生平的人未必有真正的军事修养,因为他所知道的这些知识本身是历史的而非军事的。艺术知识,只是艺术修养大题目下的一种后补性、扩展性的内容。
⑥一个人在提高艺术修养过程中,不能不在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中长期玩味、留连,这就自然而然地积累了一些艺术知识。有时,为了深化对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领悟力,人们也会把某段艺术史系统的了解一下。但是,只要是有艺术修养的人,他在接触艺术的过程中往往不会向学习数学史一样冷静,而一定会投入自己明快的爱憎裁断,调动足够的审美联想,甚至还会引发自身创造的激情。这样,他也就把艺术史的学习艺术化了。
(选自《文明的碎片》,有删改)
中医到底是科学还是伪科学?
李北方
①有些科学的支持者不甘于坚守科学的边界,他们认为万事万物都可以用科学方法加以认识,这种倾向被称作科学主义。科学主义的轻慢态度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在某些知识分子的身上变本加厉地延续下来,他们挥舞带有科学标签的大棒,一切与现代科学不相兼容的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如以中医为代表的传统文化——都可能遭到攻击和打压,被冠以“不科学”或“伪科学”之名。学者江晓原认为,称这些人为科学主义者是不准确的,把他们叫作“科学麦卡锡主义者”可能更恰当。
②科学是靠其研究方法而获得认证的,只要稍微了解一点中医,便可知中医理解人体和治疗疾病所使用的并不是科学方法。经典中医的学习靠的不是在实验室里拿小白鼠做实验,而主要靠师徒间的口传心授和领悟;中医对人体的认识是不可实证的,如解剖学并不能证明经络和穴位的存在,但建立在这一理论之上的针灸却在实践中被证明是有效的,在中西方广受欢迎;中医处置更多基于对特定病人病情的整体把握,治疗方式故而是难以复制的。中医的精妙正是体现在对看似相同的病症的不同处置方法上,如1957年北京流行乙型脑炎,名医蒲辅周先生治好了167例,共使用98个不同的处方。
③中医到底是科学还是伪科学?当中医面临这样的挑衅时,且让我们回到现代科学的定义,必须说,中医不是科学,它是非科学,而不是“不科学的”,更不是什么“伪科学”。中医是独立于现代科学的一种认知体系,在它的面前,科学应该止步。
④可惜的是,慑于科学理念的霸权地位,如今的中医支持者在面对“科学麦卡锡主义者”的大棒时缺乏自信,往往陷入了被迫证明中医是科学的境地,从而进一步巩固了科学霸权地位。很多中医支持者没有认识到,捍卫中医最好的方式不是将中医和科学扯上关系,而是在中医和科学之间划清界限。
⑤真正的科学精神不但相信通过科学获得进步,而且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科学的边界。科学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正如它不涉及终极关怀,不能赋予人生意义。在科学不能解释的领域面前,它应该停住脚步,而不是企图攻城掠寨。一个真正有科学精神的人必然反对将科学意识形态化,摒弃作为利器使用的“伪科学”的说法,用更加中立的“非科学”视角看待中医等传统文化的价值。
(选自2016年第1期《国学》,有删改)
当地名进入古诗
彭程
(一)
在我个人的经验中,面对地图时,也总是古诗词最能够以生动的姿态呈现的时刻。
目光摩挲过一个个地名,旁边那些或大或小的圆圈或圆点,在幻觉中次第打开。仿佛是岩溶地带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进入,却会发现溶洞宽阔,石笋奇诡,暗河幽深。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下,藏匿着自然、历史、民俗……一个物质和精神的丰富浩大的谱系。而与这种感觉几乎同步,此时耳畔也总是会响起古诗词铿锵有力或婉转悠扬的音调,在眼前幻化成为一幅幅画面。
譬如此刻,目光所及之处,是甘肃武威。西汉初,武威为匈奴所占据。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两次远征河西,大败匈奴,为彰显大汉的“武功军威”而命名此地。不过在漫长岁月中,它更为人知的名字是凉州。凉州,地名二字中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入诗,更是漫溢出边地的荒凉和戍人的哀愁。甚至“凉州词”在唐代成为专门的曲调,很多诗人依调填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白石黄沙古战场,边风吹冷旅人裳”……从汉唐到明清,一片愁云惨雾,飘荡舒卷在西北大漠戈壁之上。
如果一个地方是一只瓷器,诗词便是表面上闪亮的釉彩。因为这些诗句,一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一行诗句便是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穿越时光的漫漫长廊,驰目于辽阔的天空和大地,徜徉在幽静的山林和庭院,欣赏四时风光,感受八方习俗。
(二)
爱默生说过:诗人是为万物重新命名者。有一些地方,虽然早已经地老天荒地存在着,但长时间里都只是一种物质形态的面貌,枯燥粗糙。只有在经过文人墨客的描绘后,才变得具有精神性。诗文是一种加持,为地名灌注了灵动的气质。仿佛出色的匠人手里捏出的泥人,被吹拂进了生命的气息,活灵活现。于是一切大为不同。正如郁孤台,本是僻远闭塞的赣州古城墙上的一处亭台,却因为南宋诗人辛弃疾写有“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词句,而得以广为人知。
当一些地名被再三引用,被反复言说,它就上升为一种意象,具备了符号的功能。阳关象征了离别,北邙寓意着死亡。蓬莱是来世的向往,昆仑是仙界的居所。金谷园是奢靡的狂欢,乌衣巷是繁华的落幕……在这样的场合,对这些地名的理解程度,又直接取决于阅读者精神文化的蕴积。没有对母语的热爱,缺乏对历史和传统的沉浸,就难以窥见字面背后的精微和玄奥,难以感知到那些不尽之意,言外之旨,声音中的声音,味道里的味道。
(三)
向往某一个地方,反映出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情感维度和美学嗜好。总有一些地方,最能够与处于某个生命时段的你,产生同频共振。时间和空间的共谋,孕育出某一类文化的气质,精神的风度。而诗句,这时便扮演了有力的证人角色。
青春时代,梦想的栖息地是江南吴越。感官的筵席一场场排开,声音和色彩浑然一体:“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以诗为舟楫,我划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苇荡、乌桕和桑树之间,波光滟滟,莲叶田田。
时光悄然流逝。从某一时刻起,浪漫綺丽的少年轻愁遁隐了,内心开始向往北地的雄浑和寥廓,苍凉和悲怆。“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清代黄仲则这句诗,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召唤。向北,向西,一种迥异的境界在面前展开,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是“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
就这样,经由诗句的陶冶,一处地点便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客体,而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某个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试纸,能够检测出灵魂中存在的元素。
(四)
古诗词是一棵大树,根系深扎在过去,纷披的枝叶却一直伸展到今天,它永远处于生长中。今天生活的每一种状态,人们情感的每一次波动,大自然的每一副表情,都可以从丰富浩瀚的古代诗歌中,获得印证,找见共鸣,听到回声。一首首诗词,正是一个个的接引者,引领读者步入人生与社会的广阔庭院,在今与昔、恒常与变易的对话中,加深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理解。
仔细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时间久了,那些圆圈圆点就会幻化成一个个泉眼。想象一番,那些被以不同音调吟诵的诗句,岂不正仿佛泉水的汩汩滔滔之声?
泉水不竭地涌流,诗歌也一代代地传诵。
吟唱着山河苍茫,岁月沧桑,生命浩荡。
(摘编自《光明日报》2018年1月5日《当地名进入古诗》)
柳先生的正骨膏
刘玲海
邾镇东大街新开张的药铺叫汉春堂,坐堂的先生姓柳,人称柳先生,从东北躲战乱来到邾镇。柳先生擅长骨科,跌打损伤脱臼骨折手到病除,据说,他熬制的外敷膏药正骨膏更是神奇,无论多严重的骨折,经柳先生手法复位后,贴上正骨膏再用竹片固定,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断骨愈好如初。
日本人攻打邾镇的那天,一颗炮弹落在颜老爷的家里,三间大堂屋成了废墟,颜老爷正在前厅伺候他的花树,震得昏了过去。半日后醒来,他看到养在莲花缸里的那株花树,如小臂粗的树干被炸断,仅连接着一部分树皮,颜老爷两眼一黑又昏过去。那株树是儿子带回来的,儿子的喜好,颜老爷视为珍宝。儿子和他的部队在台儿庄与日本人决战时,壮烈殉国,老人把儿子的一捧骨灰埋在树根下,更是视树为生命。
现在,儿子的树被日本人毁了,颜老爷像被挖了心一样。他失魂落魄地在院子的残垣断壁间转圈,不知如何是好。许久,他一下子想起柳先生,救人的命和救树的命都是救命,也是心急乱求医,柳先生成了他救命的稻草,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柳先生的药铺,全不顾大街上枪弹横飞,见到柳先生颜老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柳先生来到花树前,小心地扶起来,把断茬对齐捏实贴上正骨膏,周匝固定木棍。三日后,树叶竟振作起来,十日后,树叶重新泛绿,一月后,树干断处长好了。
颜老爷一脸泪痕,紧抓着柳先生的手说:“你救了我儿子,也救了我啊!”
邾镇沦陷后,病人挤满了柳先生的药铺,断胳膊断腿的病人很多。这天,柳先生在药铺里配药,心里默念着药方,川续断十钱,右手去药匣抓药,放进左手的戥子里一称,正好。继续一味味抓药,骨碎补十钱、藏红花十钱……
汉春堂的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听声音不是手推开的,是脚踢开的。一群日本兵涌进来,后边还抬着一个嗷嗷乱叫的军官,候诊的病人吓得四处躲藏。
翻译官提着手枪走近柳先生,说:“听说你医术高明,请你为少佐先生治伤,伤愈后重赏。”说着指指乱叫的日本人,“少佐先生率兵进山剿匪,被八路的地雷炸伤,两条腿骨头断了。”
柳先生一怔,然后缓步上前,看看担架上那张被疼痛扭曲的脸,认识。邾镇沦陷后,这个日本人牵着一条凶犬,在大街上咬死咬伤的人不计其数。
柳先生指点把病人放到诊床上,然后双手在断腿上拿捏,病人忽然疼得又叫起来,日本兵哗哗地拉枪栓,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着柳先生。柳先生好像没看见,继续接骨,修正碎骨后外敷正骨膏再竹片固定。一条腿整好换另一条腿,有条不紊。
“好了,隔日过来换膏药。”柳先生说着直起身去洗手,不再说话。翻译官放下大把银元,日本兵抬着少佐走了。
隔日,翻译官抬着那个日本少佐来换膏药,又放下大把银元。
又隔日,那个日本少佐被抬过来换膏药,翻译官再放下大把银元。
这些日子,柳先生药铺里来治病的人越来越少,以致门可罗雀。
半月后,日本少佐是拄着拐杖来的,两个日本兵扶着,见了柳先生露出一脸笑,不住地说:“你的,良民大大的!”柳先生也笑,只是不多说话。日本少佐换完药走了,当然还留下许多银元。
柳先生听到大门口哗啦一声响,出门看,是颜老爷把他的莲花缸摔碎在柳先生的门口,还把莲花缸里的花树嘎吱一下当腰折断,去在地上愤愤而去,街上好多围观的人,恨恨地吐下唾沫,转身散去。
柳先生一脸淡然。
一个月后,是日本少佐自己走着来的,翻译官跟在后面抱着一坛酒。柳先生和日本少佐已成了熟人,最后一次换完药开始喝酒,喝酒的时候,推杯换盏很是热闹,一坛酒喝光还没尽兴,柳先生提议翻译官再去拿一坛酒来。
翻译官抱着酒坛子回来时,日本少佐躺在地上已经死了,面目狰狞,胸口插着一把刀,刀柄深入,污血满地。
柳先生在院里正给颜老爷的那棵花树换药,莲花缸换了新的,缸里的花树折断处周匝固定着木棍,花树枝青叶绿,一派盎然。
刑场上,翻译官问柳先生:“你当初为什么给少佐先生医伤?”
“我是医病的先生,不能坏了先生的名声。”柳先生说。
“那你干嘛又杀死他?”翻译官追问。
“我是中国人,不能坏了中国人的名声!”柳先生脱口而答。
(选自《小说月刊》2018年第4期,有改动)
《阿Q正传》序
鲁迅
①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②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哪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狄更斯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③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哪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④“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⑤阿Q不开口。
⑥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⑦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⑧“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⑨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⑩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哪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略有删减)
狄更斯 陈独秀 胡适之.
①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
②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
跑龙套
(沈从文)
①近年来,社会上各处都把“专家”名称特别提出,表示尊重。我为避免滥竽充数的误会,常自称是个“跑龙套”角色。我欢喜这个名分,除略带自嘲,还感到它庄严的一面。因为循名求实,新的国家有许多部门许多事情,属于特殊技术性的,固然要靠专家才能解决。可是此外还有更多近于杂务的事情,还待跑龙套的人去热心参与才可望把工作推进或改善。一个跑龙套角色,他的待遇远不如专家,他的工作却可能比专家还麻烦些、沉重些。
②跑龙套在戏台上像是个无固定任务角色,姓名通常不上海报,虽然每一出戏文中大将或寨主出场,他都得前台露面打几个转,而且要严肃认真,不言不笑,凡事照规矩行动,随后才笔直恭敬地分站两旁,等待主角出场。看戏的常不把这种角色放在眼里,记在心上,他自己一举一动可不儿戏。到作战时,他虽然也可持刀弄棒,在台上砍杀一阵,腰腿劲实本领好的,还可在前台连翻几个旋风跟斗,或来个鲤鱼打挺,鹞子翻身,赢得台下观众连串掌声。不过戏剧照规矩安排,到头来终究得让元帅寨主一个一个当场放翻!
③跑龙套另外还得有一份本事,即永远是配角的配角,却各样都得懂,一切看前台需要,可以备数补缺,才不至于使得本戏提调临时手脚忙乱。一般要求一个戏剧主角,固然必需声容并茂,才能吸引观众,而对于配角唱做失格走板,也不轻易放过。一个好的跑龙套角色,从全局看,作用值得重估。
④京戏必用耳听,有个故事可以作例:清末民初有那么一个真懂艺术的戏迷,听谭老板的戏时,不问寒暑,每戏必到,但座位远近却因戏而不同。到老谭戏一落腔,就把预先藏在袖子里两个小小棉花球,谨谨慎慎取出来,塞住耳朵,屏声静气,躬身退席。用意是把老谭那点味儿好好保留在大脑中,免得被下场锣鼓人声冲淡!这才真正是老谭难得的知音,演员听众各有千秋!
⑤故事虽极生动,我还是觉得这对当前今后京戏的提高和改进,并无什么好影响。因为老谭不世出,这种观众也不易培养。至于一般观众,到戏园子来,大致还是准备眼耳并用,不能如老内行有修养。对于个人在台边一唱半天的某种剧目,即或唱工再好,也不免令人起疲乏感。何况有时还腔调平凡陈腐。最不上劲的,是某种名角的新腔。通常是一个人摇着头满得意的唱下去,曼声长引,转腔换调时,逼得喉咙紧紧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孩子比赛似的,看谁气长谁就算本事高明。他本人除了唱也似乎无戏可做,手足身段都是静止的,台上一大群跑龙套,更是无戏可做,多站在那里睡意蒙眬的打盹,只让主角一人拼命。这种单调唱辞的延长,和沉闷的空气的感染,使得观众中不可免也逐渐有梦周公势。这种感染催眠情形,是观众对艺术的无知,还是台上的表演过于沉闷单调,似乎值得商讨。
⑥京戏中有很多好戏,其中一部分过于重视主角唱做,忽略助手作用。近年来地方戏到京演出,几乎得到了普遍的成功。地方戏不同于京戏,主要就是凡上台的生旦净丑,身分虽不相同,都有戏可做。这是中国戏剧真正老规矩,从元明杂剧本子上也可看得出来。虽属纯粹配角,也要让他适当发挥作用,共同形成一个总体印象。
(有删改)
①比喻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混在内行人之中,以次充好。
②各有各的存在价值;各有所长;各有特色。
神雕侠侣(节选)
金庸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数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
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构筑高台,均感不解。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过他们做这般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长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
只听得号角吹动,颦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个万人队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乘马驰到台下。
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似是一男一女。
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甚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
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真是……真是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上去?鞑子使甚么奸计了?”
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心痛肠断,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郭靖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眉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她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黄蓉不由得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大伙儿都主张追赶,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甚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处勒马站定。只见台上站着两人,一个身披黄色僧袍,正是金轮法王,另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柱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慌,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声,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救得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掠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哲别,再加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注:黄药师、郭靖、黄蓉、一灯、朱子柳等人为侠义之士。
(有删改)
天赐芳邻
玛·韦斯特
我第一眼看到这位新邻居就不喜欢她。她太爱笑,笑声又太响。还有,她涂了鲜红色口红。搬运工人还在替她卸家具,她就已经走过来自我介绍了。
“喂!”她在我家门外叫道,好像是我家的老朋友似的,“我叫安·利提克,是你的新邻居。”她推门进来,很自然地搂了我一下。在她背后,我看到三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笑容同样灿烂。
“我有空,可以喝杯咖啡。”她一面坐下来一面说。我倒了一杯咖啡,很想挤个笑容出来,可是连咧一下嘴也办不到。她离去后,我对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去闲聊感到十分不满。
接着那个周末,太阳才出来,我就听到她的孩子们在敲敲打打。他们正在后院搭建树上小屋。安在汽车棚旁边种玫瑰。那天下午我经过时,她叫道:“喂,玛利安,来看看我的玫瑰。”我很勉强地走过去。
“安,这泥土不适合种火映红,”我说,“这种玫瑰在这里不会长得好,我以前种过。”
“不过,我已祈求上帝让玫瑰好好生长,叫它开花。”她说。我瞪眼看着她。
她又说:“你坐一会儿,别走开啊。我正在炸鸡做晚餐,要去翻动一下。”
她进了屋,一阵炸鸡的香味飘出门外。正好小女茱莉和珍妮弗过来看玫瑰,安又出来了,亲热地搂着两个小女孩。
“你在做什么?”珍妮弗问。
“炸鸡。”安兴高采烈地说。
“炸鸡有啥好开心的?”我心想,“我炸鸡总是被油溅一身。”
她的男孩也出来了,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话,嗓门大极了。安说声失陪,进屋里把炉子上的炸鸡拿开,然后做了件令人诧异不已的事情。她捧着一盘香脆的炸鸡出来请我们吃。茱莉和珍妮弗吓了一跳,但每人都拿了一只鸡腿。我也想尝尝,不过还是拒绝了。我脑子里只想到:“谁会在下午就把晚餐吃的鸡拿出来请人吃?”
另一天,女儿告诉我:“你知道利提克太太刚才做了些什么?她在叠衣服,一见到我们走过就停下手来,请我们进屋,从烤箱里拿出新鲜的小甜饼,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我最讨厌拿小甜饼给聚在我家院子里玩的邻家孩子吃。
第二个星期,利提克一家人出现在我们的教堂。我丈夫杰里和两个女儿简直是跃过教堂的长椅去招呼他们,我在教堂的另一边向他们挥手。我还发现安原来是新的主日学教师,感到真意外:她居然志愿去教孩子!
不久,我发现她的火映红玫瑰长满了花蕾。玫瑰开花时,她送我一大束。“玛利安,什么事你都可以祈求上帝的,”她温柔地说,“我们搬到这里之前,我甚至祈求上帝给我一个好邻居。”
我接过那一大束玫瑰,费了点劲叫自己说了一声“谢谢”。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令我那么不舒服,这不关鲜红口红、玫瑰或搂抱的事,而是她使我感到自己样样都不如她。她看来总是那么开心,我希望自己能够多像她一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珍妮弗去做切除扁桃体手术时,安知道我怕,便来陪我。珍妮弗爬进她怀里,茱莉把小手伸进她的手里。
那一年,我知道自己怀孕了,多年来杰里和我都想再生一个。怀孕7个月时,我看起来却像即将分娩。有一天,医生替我照x光。“双胞胎!韦斯特太太,”她嚷道,“你怀的是双胞胎!”我从诊所打电话给杰里,但他不在。我一定要找个人分享这喜讯。我开车回家,心怦怦跳,一把车开进车库,就知道应该把消息告诉谁。
我快步跑到安的家,她听到消息就呱呱叫起来,又哭又笑,我们互相拥抱。
然后,她带着我到邻居的家去。她一家一家地按门铃,不管谁来应门,她都立刻宣布:“玛利安和杰里要生双胞胎了!”安差不多每天都到我家来看我。她为我举行了个茶会,朋友都送礼来了。在我终于入院分娩时,她替我们照顾茱莉和珍妮弗。当双胞胎出世并回到家时,两个初生婴儿的小秃头上都印满了鲜红的唇印。
此后数年,在利提克家和我们家之间逐渐走出了一条小路。然而,有一天早上,安来到我家后门,出奇地沉默,没有笑容,没有搂抱。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会这个样子。
“我们要搬家了。”她说。
整整两天,我站在卧室里望着窗外,看着巨大的搬运车。我真希望他们突然回心转意,但搬运车终于隆隆离去。我看着利提克一家人鱼贯上了他们的旅行车,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几个月后的某天下午,女儿放学回家,我正在把糖霜涂到巧克力蛋糕上。我听见女儿们细语交谈,珍妮弗说:“我真希望妈妈会让我们吃一小块蛋糕。”
茱莉向妹妹解释:“她不会的。蛋糕是用来招待朋友的。”
我叫女儿进厨房,提起盖着蛋糕的玻璃圆顶盖,然后切了几大块蛋糕,又倒了几杯牛奶。我把双胞胎也叫了进来。
我们五个人围坐在厨房桌前,才两点多钟就把大半个蛋糕吃掉了。那对孪生兄弟把黏黏的蛋糕屑掉得满地都是。地板我刚打过蜡,我却从心底笑了出来。
“我们在开茶会吗?”一个女儿问。
“是的,就是利提克太太常开的那种茶会。”我微笑着回蓉。我们保留了安的一点作风。
乡场上
何士光
“冯幺爸!刚才,你是不是牵着牛从场口走过?”支书曹福贵问。
冯幺爸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嬉皮笑脸地说:
“一条街上住着,吵哪祥哟!”
人们哄地笑了。正逢早饭后,乡场上已聚了差不多半条街的人。
他身旁的矮胖女人是罗二娘,冷笑起来:
“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在场呀!”
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人们心里就像被雨水湿透似的。罗二娘在梨花屯的地位,相当于贵妇人,因为她男人是食品购销,任老大一个老实巴巴的民办教师,他家的娃儿,敢招惹罗家?
“冯幺爸!我那娃儿,实在没……”
瘦弱的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着冯么爸,恳求他。
“今早呢,”冯幺爸有些慌了,“我在犁田……今年是责任田!”
看样子他当时在场,可是不敢说。本来作为庄稼人,在这乡场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比谁都更没出息,老是说:“做哪样哟!做,不做,还不是差不多?——收那么几颗,还不够鸦雀啄的。”分到一点点秋粮,他还要卖掉一两升,换斤酒,大醉一回。有人劝他,他反问劝的人:“我冯么爸就不是人,只该喝清水?”还不到春天,就缠着曹支书要回销粮①;以后呢,又涎着脸找人接济。他要求人,咋敢得罪人呢?
“冯幺爸!”罗二娘叫起来,“你真看见了?真像任家说的那样?”
她向前一步。在她眼里,冯幺爸不过像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
人们同情冯么爸了。你以为,得罪罗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没那么简单!我们这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只有街上那唯一的商店,才能买到半瓶煤油、一块肥皂。得罪罗二娘的话,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该用什么来洗衣裳了。更不要说,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
冯幺爸艰难地笑着。正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一股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颊淌下来……
“冯幺爸!”曹支书点燃叶子烟,“是任家的娃儿说你在场。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很懂分寸,但人们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冯幺爸干脆不开口,抱着双手,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街头一时沉寂了。乡场上空,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啁啾……远处清楚地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啼叫。
罗二娘冒火了。冯幺爸一声不吭,不也意味她理亏?这等于在一街人面前丢她的脸,而这人竟然是连狗都不如的冯幺爸!她直接开骂,一声接一声地“呸”,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
曹支书又开口了,“冯幺爸,你就实事求是地讲!”
冯幺爸终于动了一动,站起来了。
“我冯幺爸,大家知道的,”他说得慢吞吞的,声音像在发抖,“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哪个说,像一条狗!……我得没有办法呀!……脸是丢尽了……”
“去年呢,”他接着说,……谷子和苞谷合在一起,我多分几百斤,算来一家人吃得到端阳……自留地还有麦子要收……去年没有硬喊我们把田放了水来种小麦,田里的水是满荡荡的。这责任落到户,打田栽秧都容易了!……秧子载下去,往后就有谷子挞,有苞谷饭……
罗二娘打断他说:“冯幺爸,你扯好远呀!”
万没想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也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扯开声音吼起来:
“曹支书!这返回销粮,我冯幺爸今年不要了!”
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冯幺爸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
“我冯幺爸要吃二两肉不?”他自己拍着胸腔回答:“要吃!……这又怎样?买!等卖了菜籽,就买几斤来给娃们吃一顿,保证不找你姓罗的就是!反正现在起赶场天都有猪杀,要肥要瘦还随你选!”
曹支书插进来说:“冯幺爸——”
冯幺爸一下子就打断了他:“不要跟我来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哟,走远点!——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罗!你那一套吃不通啰!……做活话——这回政策是准许的,我看你能把我咋办?”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当见证?我一直在场!罗家娃儿捡了别人东西不但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任家娃儿不仅没有动手,连骂也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迈开一双大脚,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双大码数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买的?大家想起来,不错,从去年起,冯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穿上了解放鞋,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旱天雷一样,使得整整一条街都晃荡起来。这雷声又化为久久的喧哗和纷纷的议论,像随之而来的哗啦啦的雨水一样,在乡场上闹个不停。不管罗二娘再怎样吵闹,大家心满意足地散开了。确实是春工忙啊,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
(有删改)
【注释】①回销粮,指国家从农村征购来又销售到乡村中缺粮生产队和农户的粮食。
红梅
(日)川端康成
父母面对面地坐在被炉边上,观赏着古树红梅绽开的两三朵花儿,一边争论着。父亲说:“这棵红梅的花儿,几十年来都是从下面的枝桠开始绽开的。自从你嫁过来以后,也没有改变过。”
“我没有这种感觉。”母亲没有附和父亲的感怀,父亲很不服气。
“自从嫁过来以后,我压根儿没有空闲观赏过梅花。”
“那是因为你稀里糊涂地虚度岁月。”
说完这些,想到与红梅的寿命相比,还是人的一生短暂,父亲就没兴致继续感慨了。
不觉间,话题转到新年的糕点上来。
父亲说他正月初二,在风月堂买了点心回来。母亲却强调没有那回事儿。
“瞧你,我不是让车子在明治糕点公司那儿等了一会儿,又坐这部车子绕去风月堂吗?我的确在这两家铺子买糕点了嘛。”
“你的确在明治糕点公司买了,可是,自打我到这个家来以后,就不曾见你在风月堂买过什么东西。”
“言过其实了吧。”
“当然,我从来没尝过嘛。”
“别装糊涂了,过年你不也吃过了吗?我的确买回来了嘛。”
“唉,真讨厌。大白天说梦话,你不觉得害羞吗?”
“咦?难道是我——”
女儿在厨房里准备午餐,父母的争论全听见了。她是了解真情的。但她无意开口,只顾微笑地站在锅台边上。
“的确带回来了吗?”母亲好不容易只对父亲在风月堂买过东西这一点,准备予以承认似的,可她又说:“不过,我没有看见过呀。”
“我是拿回来了嘛——会不会忘在了车厢里?”
父亲的记忆也发生了动摇。
“怎么会呢——要是忘在车厢里,司机一定会送来的。他绝不会悄悄拿走,是公司的车子嘛。”
“这也是啊。”
女儿忐忑不安。
母亲似乎全然忘却了,这够奇怪的。父亲被母亲这么一说,似乎也渐渐失去了信心,这就更加奇怪了。
正月初二那天,父亲乘车兜风,是去过风月堂买了许多糕点回来的。母亲也品尝过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母亲骤然想起来似的,直截了当地说“哦,哦!是糯米面小饼!你是买过糯米面小饼。”
“对嘛!”
“有绿豆馅点心,铜锣形馅点心,还有许多糕点,真叫人不好办呐。”
“对嘛。我是买回来了嘛。”
“不过,那种粗点心是在风月堂买的?那种东西。”
“是啊。”
“哦,对了,对了。的确,我把它给谁了。用纸包好,是给人家了……啊,是给谁了呢?”
“对啊,是给人家了。”
父亲如释重负,接着他又说:“是不是送给了房枝呢?”
“啊,对,是送给了房枝。对,我还说让孩子看见了不好,是悄悄包好送去的。”
“是啊,是房枝?”
“唉,确实是那样。是送给房枝了。”
父母的对话暂告一段落。他们感到彼此的谈话一致了,各自都得到了满足。
然而,这与事实也不尽相符。点心并非送给原来的女佣房枝,而是送给了邻居的男孩子。
女儿正在等待着:母亲会不会又像方才那样想起点心到底给谁了呢?饭厅里鸦雀无声,只传来了铁壶的响声。
女儿端上做好的午饭,摆放在被炉板上。
“好了,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父亲说。
“听见了。”
“你妈糊里糊涂,真让人头疼。而且还越来越固执了。好了,平时帮着你妈记着点,好吗?”
“究竟谁糊涂?你爸爸也——今天的风月堂话题,我认输了。不过——”
关于房枝的事,女儿欲言又止。
这是父亲辞世前两年发生的事。父亲患轻度脑溢血症后,基本上不去公司上班了。
打那以后,红梅照例从下边的枝桠先开花。女儿经常回忆起父母关于风月堂的这段对话。然而,她不曾跟母亲言及。因为她觉得母亲早已把这件事忘却了。
(节选自《川端康成作品集》,有删改)
中国的“诗史”传统
①中国是一个深具历史感的国度。以至于凡是在诗歌史上被称为“诗史”的作品几乎都被视为是伟大的,因为这些诗歌的内容指向了确凿可证的具体史事,因而其价值不证自明。而我们在阅读诗歌时,也早已习惯从诗歌中寻找各种历史信息,诸如作者的生平、家世、交游等,以为谈史的资助;而罔顾诗人殚精竭虑地在格律和形式之间铺排、展开其诗艺、美学、情感和思想。这种阅读倾向不仅在普通读者中常见,即使对于具有良好文史修养的专业批评家而言也是如此。但与普通读者喜欢在作品中搜索年、月、日、地理、人物等直接的历史信息不同,目光如炬的批评家往往更喜欢从诗歌的比兴、美刺、讽喻等修辞中去窥测诗人的政治态度和立场,从而将多义的诗歌指向具体而又特定的历史语境。
②久而久之,我们已习惯在诗歌阅读中另辟通往历史的蹊径,并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阅读方法——“诗史互证”——来配合这一阅读目的。清初以来,著名学者钱谦益、朱鹤龄、仇兆鳌、浦起龙等人注释杜诗,姚文燮、王琦等人注释李贺诗,朱鹤龄、姚培谦、冯浩、张尔田等人注释李商隐诗,都试图将孟子“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理论与“诗史”理论结合起来,通过对诗中的比兴等修辞手法及典故、词义的训释来阅读诗人如何在诗中传达对重大现实事件的看法,从而形成一套娴熟运用于诗歌阅读并服务于历史学的“诗史互证”的方法。这种研究方法经过近代著名学者刘师培、邓之诚、陈寅恪等人的发挥,至今仍广泛而又深刻地影响着学术界。
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对于“以诗为史”的阅读传统的追捧,在很大程度上是盲目的。在现实的研究中,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大量生硬的拼凑,或以纪史功能作为诗歌的主要价值,或将诗歌中的比兴、美刺牵强附会于上层社会中重大、秘密的政治事件,更有甚者,将“诗史”作为一种阅读标准,强加于古人甚至于今人的各种不同类型的诗歌之上,只要诗中出现与时事交涉者,即可誉其为“诗史”。这一阅读方法的滥用非但不能为现有的研究开拓新的思路,反而遮蔽了诗歌阐释的丰富的可能性。
④实际上,“诗史”一词的适用范围极其有限,是不可随意运用的。历史上仅有宋末、明末清初两个时代的诗歌作品被当时或后世较多地尊称为“诗史”,这两个时代都存在史官缺席、史料贫乏的问题,而诗歌因为篇幅短小,诗人可随时随地利用诗歌这种形式来记载所思所感,所以,诗歌可用来补充历史叙述的不足。然而,对宋元以来的绝大多数时代而言,公私的历史记载均十分丰富。相对于整体的历史记载(上至帝王的起居录、实录,下至民间的野史、笔记)而言,片段的、经验性的诗歌中的历史记载实在渺小到可以忽视。或许个别杰出的诗人的触角涉及到历史记载所忽略的地方,但这也是因为创作观念的转变,使得诗人乐意记载和描述某些重大或特殊的历史事件。特别是同治、光绪以来,诗歌的纪事功能更是在不断地被边缘化。
⑤这么说,自然不是一笔抹杀诗歌的记录功能。诗歌本是诗人面对世界的重要思考结晶,但凡人生所要面对的事情,诗歌自然均有所涉及。记载历史,本是诗歌众多功能中的一项。诗歌当然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历史的阅读。今日来看,“以诗为史”的阅读,可以让诗歌在政治史、文化史、社会史、物质史、情感史、性别史、医疗史等众多不同的历史研究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不过,上述的阅读必须建立在如下认识之上: 最后方可曲径通幽,由诗歌的微妙门径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真实、丰富的历史阐释空间。
(选自张晖《中国的“诗史”传统》有删改)
①充分了解诗歌的体制和美学,掌握语言文字的细微之处
②而非用来简单证明历史的文献材料
③才不至于对诗歌的意义及某些历史信息误判
④充分明白诗歌是一种特殊的文献
⑤熟悉同一时代诗歌文本的趋同与差异
重建学校
路遥
①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后不多功夫,就被父亲有点神秘地叫到院子里,把刘玉升要重建庙宇的事给儿子大约说了说。
②“我上了二十块布施。我品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点哩,因为你这二年赚了几个钱……”孙玉厚咄讷地对儿子说。
③孙少安有些生气地巴咂了一下嘴,对父亲说:“哎呀,我怎能出这号钱哩?就是你也不应该出!”
④玉厚老汉对儿子的态度大为惊讶,“你娃娃不敢这样!神神鬼鬼的事,谁也说不来!咱又不在乎那么两个钱。万一……”
⑤“万一怎?”少安看着父亲的可怜相,强硬地说:“我不会出这钱!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刘玉升和金光亮!他们愿干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⑥第二天上午,少安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想瞧瞧他的宝贝儿子。虎子这半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的样子。
⑦孙少安怀着一种惆怅而激动的情绪,一个人慢慢溜达着。
⑧他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⑨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⑩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上过学的地方!他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上过学。
⑪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
⑫“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问他。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⑬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颤栗!
⑭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
⑮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的,一股牲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在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⑯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⑰他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表示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大事。两个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会长。少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果剩余下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
⑱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⑲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⑳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画了“圈”,就算敲定了。
㉑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他蹲在山顶的梯田楞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朦胧的双水村……
㉒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现在。噢,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半辈子。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现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过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谋算的是怎样才不至于饿死,如今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来为这个他度过辛酸岁月的村庄做点事了。当然,比起一些干大事的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孙少安呀……
㉓月亮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宁静,村庄沉浸在睡梦之中,东拉河却依然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㉔几天以后,孙少安要出钱重建学校的事件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于是,双水村出现了“今古奇观”:两个民间组织——以孙少安、金俊武为首的“建校会”和以刘玉升、金光亮为首的“建庙会”,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许多人竟对这两个“会”同时都抱支持的态度。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五十章,有删改)
娜拉走后怎样
易卜生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即《玩偶之家》)。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易卜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FrauvomMeere(《海上夫人》)。这女人是已经结了婚的,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的。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地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为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那就又是另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虽说背着咒诅,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哪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摘编自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灯
侯发山
周末,小伟回乡下看望父亲。
看到小伟回来,父亲的眼角、眉梢,还有皱纹、舒心的笑意都一起弥漫出来。小伟算个孝子,虽然在城里上班,平时没少回家看看,有时忙,回不来,就打个电话,或是在微信上视频聊天,这一切都让父亲自豪、欣慰。
吃罢晚饭,父亲提出要带小伟到东江捉鱼。
晚上钓鱼?黑灯瞎火的能钓到吗?父亲要给自己做鱼吃?还是父亲缺钱花啊?小伟心里打了不少的问号,嘴上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人上了年纪,往往跟小孩子一样,会做出一些看似可笑或是愚蠢的事;小伟还知道,什么是孝顺,顺着老人的意思就是最好的孝顺。母亲死得早,是父亲一把屎一嘴饭把自己带大的,风里来雨里去,靠捕鱼供自己吃喝,供自己上学。小伟毕业参加工作后,想把父亲带进城,父亲执意不去,说自己在乡下惯了,说自己还能干得动,每天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有好处。小伟也就没再坚持,他心里清楚,最主要的,家里有母亲的影子和味道,父亲舍不得离开。
来到江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江和天似乎连接到一块了,只能听到江水不安分的波涛声。
父亲没有拿鱼竿,也没有带鱼饵。小伟以为父亲忘了,正要自责自己没有提醒他,父亲笑了笑,说,孩子,不用鱼竿,照样可以捉鱼。
小伟吃惊不小,心想父亲什么时候学会徒手逮鱼了?.他从未见过,也从没有听说过啊。难道是父亲早就有的绝技,今天要露一手给自己瞧?
小伟正在胡乱猜测,父亲拉着他来到浅水处,让他往水里看。顺着父亲的手势,小伟辨认半天,才看清水底下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什么?小伟心里疑惑,正要问父亲,父亲说,小伟,那是蛤蟆鱼,也叫老头儿鱼,学名鮫鱇鱼。
还有这种鱼?它怎么会发光呢?小伟惊诧不已。他又往水里细看,看到这种鱼头顶上有一根钓竿,这根钓竿不时会发出星星一样的闪光,像一根悬挂明灯的钓鱼竿。
父亲说,蛤蟆鱼基本上是吃等食的,平时潜伏不动,以背鳍第一棘的皮瓣为钓饵,诱捕那些趋光的鱼虾类。
说到这里,父亲挽起裤脚悄悄下水,探下身子,手猛地一伸,就抓到了那只蛤蟆鱼。
蛤蟆鱼在父亲手里扭曲着身子,但被父亲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小伟打开手机的电灯,看到这种鱼头大,口宽,胸鳍宽大,尾部细小,背紫褐色,腹面淡色。
小伟呵呵一笑,说,爹,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种鱼肉少,吃起来不过瘾。父亲甩手把鱼扔进了江里,然后继续说道,咱江边好多渔民都喜欢逮蛤蟆鱼,好逮,不费劲。孩子,人跟这蛤蟆鱼一样,不能太出风头。
父亲这是哪里话啊?小伟心里打了个愣。
父亲说,你下乡扶贫,你改造危房,你资助贫困大学生,这些都没错,不要传到朋友圈嘛。
原来父亲天天去自己的朋友圈里转,时时关注着自己呢!小伟恍然大悟,天天点赞的不一定是朋友,不点赞的不一定就不是朋友,看来这话真是没错说。他心中一热,双眼潮湿起来,不由地抬手挥了挥头上飞舞的蚊虫。
父亲说,你若挺不下来,或是做得不够圆满,让人揪住把柄,可就不好喽。你是单位的一把手,有时不能太招人眼了。
小伟说,爹,我是故意那样做的。
父亲愣怔了一下。
小伟说,我那样做,一是督促自己坚持到底,不能半途而废,二是让大家监督自己,杜绝自己有谋私利的行为,还有一点,就是做一个样子给他们看!爹,无欲则刚,有什么好怕的呢?
咋不早给我说呢?害得我担惊受怕,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父亲说着,拿起拳头轻轻捶了小伟的胸脯一下。
轮船的汽笛声从江面上飘过来。父亲指着远处的灯塔,自豪地说,小伟,爹希望你能像你说的,要做灯塔发出的光,不要做蛤蟆鱼身.上的光!
小伟依偎着父亲,感觉到父亲的身板还是那样的结实,那样的硬朗,那样的温暖。
回家的路上没有路灯,黑瞎瞎的,有父亲在身边,小伟走得很踏实,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迷路。
(选自《小小说选刊》,有删改)
麻雀
周立波
三天以前,上海提篮桥西牢五层楼上九号房间的小陈,在午睡时间,捉住了一只飞进铁门里来的麻雀。他从白色斜纹布的囚衣的袖子上,撕下两片小布条,缠住它的脚和翅膀根,藏在叠着做凳子坐的三条绒毯的背后。晚饭后,这件事情被许多人知道,近边几个房间里的年轻点的人都要求传过去看看。在外面,谁都不会喜欢麻雀这种过于平常的小鸟,但在囚房里,它变成了诗里的云雀和黄鹏。
传到我们房里来,我把它放在手掌上,要它尝尝我们特别为它留下的饭粒。它不吃,眼睛只望着铁窗子外的一小块还很明亮的天空,拍动它的小翅膀,想飞出去。它真像一个第一次被捕的囚人,没有食欲,而且是极度的不安和焦躁。
大家决定把麻崔留到第二天中午再放,并且请它顺便带封信出去。写上这样一句话:
“请爱惜你的每一分钟的自由,朋友。提篮桥监狱囚人启。”
我们发出快乐的笑声,这是在牢监里的十分愉快的一晚。麻雀从后面的房间传回,传到十二号房间的隔壁,小柳伸手到门外去接,没有接到麻雀,手被一个人的皮鞋踢了一下,通夜不熄的昏黄的电灯的光亮里,二十七号英国人的高大肥胖的身子显现在他的房间的前面。
二十七号是狱卒里面的有名的人物,他的有名,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全监狱的所有的橡皮鞭体罚,都是由他来执行。他的样子不凶恶,红润的、丰满的脸上倒是常露着笑容。但他有一个特别的脾气,常常是出人意外地,他停止在什么人的房间的前面,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喂喂,讲把我听听,猪头三是啥意思,嘿?”刚说完就走,并不等待着回答。显然的,他只是在欣赏自己说的这句中国话的发音。和别的英国人一样,他常常无缘无故地打打人玩玩,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他不用手打,总是打开囚房的铁门,从黄色制服的裤袋里拖出粗短的黄色警棍来,手捏着棍身,用那系在柄端的白色细麻的绳圈,在你的手背上、眼角上随意地抽打两三下。给你留下两三条精致的、红色的鞭痕以后,他用生硬的上海话,嘱咐你:“下次当心。”就关上铁门,心满意足地走了,在他的背后,留下一阵风。
麻雀就是落在他的肥大的手掌里,他把它丢在走廊上,用他穿着硬底皮鞋的右脚踩在它身上,抄下小柳的号码,他心满意足地走了,在他的背后,留下一阵风。
那一夜,我们都睡得很迟,也再没有人说话。这狭小的囚房显得更加的狭小,这三面深绿色的墙壁,一面深黑色的铁门,好像都在追拢来,迫得人透不过气。
第二天早晨, 打扫走廊的囚人捡起麻雀的尸体,抛到了窗子外,我们好像看见我们对于自由生活的一个黄昏的快乐的梦想也被抛到了窗子外,剩下来的只是铁门、饥饿、无聊、英国人的皮鞋。
第二天,小柳被判决吃三天冷水饭。冷水饭是一个恰当的名词。翻译这名词的人,一定是一个有着精妙的感觉的人。这不是在你吃的米饭里放些冷水的意思,而是原来只能吃到半饱的定量的米饭,每顿再要减少一半,或三分之二。两三口吃完一顿饭以后,眼睛贪馋地望着空的盛饭的洋铜罐,全身真像淋了一大瓢冷水。
去年冬天很冷。小柳扯下了牢牢地缝在棉裤腰上的一条紧裤的带子,每天晚上用来扎紧盖在脚上的绒毡,免得被掀开,透进风来,吹得全身整夜都冰冷。后来二十七号查到了这一条带子,他认为这是小柳想要自杀的证据,他很郑重地从别的牢监里叫了一个懂得外国话的囚人,替他做翻译。他首先问小柳为什么忽然想要上吊了。小柳很吃惊,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要这样,只是怕冷。他不相信。小柳告诉他,自杀的行为是和他的人生观绝不相容的。还是不相信。不知道为什么,二十七号在那天显得特别的仁慈、和蔼和聪明,非常爱说话。他向小柳开始了一篇相当长的,关于“家庭和自杀”的讲演,首先他赞美中国人浓厚的家庭观念的可贵,其次说明了英美的家庭和中国的家庭的不同,这中间,为了增加他的演辞的风趣,他还用上低音唱了一曲不知谁作的《甜蜜的家》的短歌,并且引证说,孔夫子也曾经说了“ 甜蜜的家”是很重要的。孔夫子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过“甜蜜的家”的呢?我没有读过《论语》,不知道。
那一番对话,只引到了那个预备好了的判断,就是,小柳一定会自杀,而且就在当天的晚上。当一个人的青春的生命的火簇正熊熊地烧着,正在渴想着自由和生活,对祖国和人类光明的愿景抱着热切的希望的时候,另外个人走到你面前,带着悲悯的眼睛,说你一定会上吊,而且就在当天的晚上,你会以为这是和你开玩笑,但是,这一切在这里面都是只能叫作严肃的,而且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冬天太冷了,为了一条小小的裤带的缘故。为着“人道”,也许是为要替中国革命“保存”干部的缘故,那一次二十七号灌了小柳三天冷水饭。这一次因为麻崔的案子,又是三天。小柳拒绝了我们代吃冷水饭的请求,他说:“我这几天也实在吃不下饭去,我好像有点神经衰弱的样子,总想着那只麻雀……”
(有删改)
蛮子大妈
普法之间已经正式宣战的时候,小蛮子的年纪正是三十三岁。他从军去了,留下他母亲单独住在家里。
某一天,普鲁士的队伍到了。有人把他们分派给居民去供养,人数的多寡是根据各家的贫富做标准的。大家都晓得这个老太婆有钱,她家里派了四个。
那是四个胖胖的少年人,毛发是金黄的,胡子是金黄的,眼珠是蓝的,尽管他们已经熬受了许多辛苦,却依旧长得胖胖的,并且虽然他们到了这个被征服的国里,脾气却也都不刁。这样没人统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们都充分地表示对她关心,极力设法替她省钱,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见他们四个人穿着衬衣绕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说,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汉子的白里透红的肌肉,而蛮子大妈这时候却往来不息,预备去煮菜羹。后来,有人看见他们替她打扫厨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马铃薯,洗衣裳,料理家务的日常工作,俨然是四个好儿子守着他们的妈。但是她却不住地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这个老太太,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瘦而且长的、弯钩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盖着黑黑的两撇浓厚髭须的儿子。每天,她必定向每个住在她家里的兵问:
“你们可晓得法国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开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那一团里。”
他们用德国口音说着不规则的法国话回答:“不晓得,一点不晓得。”后来,明白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在家里,他们就对她报答了许多小的照顾。她也很疼爱她这四个敌人;因为农人们都不大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们,因为本来贫穷而又被新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素来人数最多,所以他们成群地被人屠杀而且真的做了炮灰;因为都是最弱小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终于最为悲惨地受到战争的残酷祸殃;有了这类情形,他们所以都不大了解种种好战的狂热,不大了解那种激动人心的光荣以及那些号称具有政治性的策略;这些策略在半年之间,每每使得交战国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败,都同样变得精疲力竭。
当日地方上的人谈到蛮子大妈家里那四个德国兵,总说道:
“那是四个找着了安身之所的。”
谁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平原里,有一个人正向着她家里走过来。不久,她认出那个人了,那就是担任分送信件的乡村邮差。他拿出一张折好了的纸头交给她,于是她从自己的眼镜盒子里,取出了那副为了缝纫而用的老光眼睛;随后她就读下去:
蛮子太太,这件信是带一个坏的消息给您的。您的儿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颗炮弹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两段。我那时候正在跟前,因为我们在连队里是紧挨在一起的,他从前对我谈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么不幸,我就好当天告诉您。
我从他衣袋里头取出了他那只表,预备将来打完了仗的时候带给您。
现在我亲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二等兵黎伏启
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写的。
她看了并没有哭。她呆呆地待着没有动弹,很受了打击,连感觉力都弄迟钝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现在被人打死了。”随后她的眼泪渐渐涌到眼眶里了,悲伤侵入她的心里了。各种心事,难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头脑里了。她以后抱不着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长个儿孩子,是永远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鲁士人又打死了儿子……他被炮弹打成了两段,现在她仿佛看见那一情景,教人战栗的情景:脑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张开的,咬着自己两大撇髭须的嘴巴,像他从前生气的时候一样。
他的尸首是怎样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后?从前,她丈夫的尸首连着额头当中那粒枪子被人送回来,那么她儿子的,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办?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音了。正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走回来,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时间还来得及又仔仔细细擦干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气安安稳稳接待了他们。
他们四个人全是笑呵呵的,高兴的,因为他们带了一只肥的兔子回来,这无疑是偷来的,后来他们对着这个老太太做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就可以吃点儿好东西。
她立刻动手预备午饭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时候,她却失掉了勇气。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这并不是第一次!那四个兵的中间,有一个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打死了它。
那东西一死,她从它的皮里面剥出了鲜红的肉体;但是她望见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种渐渐冷却又渐渐凝住的温暖的血,自己竟从头到脚都发抖了;后来她始终看见她那个打成两段的长个儿孩子,他也是浑身鲜红的,正同那个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样。
她和那四个兵同桌吃饭了,但是她却吃不下,甚至于一口也吃不下,他们狼吞虎咽般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声不响地从旁边瞧着他们,一面打好了一个主意,然而她满脸那样的稳定神情,教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
忽然,她问:“我连你们的姓名都不晓得,然而我们在一块儿又已经一个月了。”他们费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说了各人的姓名。这办法是不能教她满足的;她叫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添上他们家庭的通信处,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镜,仔细瞧着那篇不认得的字儿,然后把纸折好搁在自己的衣袋里,盖着那封给她儿子报丧的信。
饭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说:
“我来给你们做事。”于是她搬了许多干草搁在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他们望见这种工作不免诧异起来,她对他们说明这样可以不会那么冷;于是他们就帮着她搬了。他们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顶那样高,结果他们做成了一间四面都围着草墙的寝室,又暖又香,他们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吃夜饭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瞧见蛮子大妈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因此竟担忧了。她托词说自己的胃里有些痛。随后她燃起一炉好火给自己烘着,那四个德国人都踏上那条每晚给他们使用的梯子,爬到他们的寝室里了。
那块做楼门用的四方木板一下盖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楼的梯子,随后她悄悄地打开了那张通到外面的房门,接着又搬进了好些束麦秸塞在厨房里,她赤着脚在雪里一往一来地走,从容得教旁人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时细听着那四个睡熟了的士兵的鼾声,响亮而长短不齐。
等到她判断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麦秸扔在壁炉里。它燃了以后,她再把它分开放在另外无数束的麦秸上边,随后她重新走到门外向门里瞧着。
不过几秒钟,一阵强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顶房子的内部,随后那简直是一大堆骇人的炭火,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光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窜出来,对着地上的积雪投出了一阵耀眼的光亮。
随后,一阵狂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出来,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集成的喧嚷,一阵由于告急发狂令人伤心刺耳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如同一个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顶房子整个儿着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墙壁的崩裂和栋梁的坠落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屋顶陡然下陷了,于是这所房子烧得通红的空架子,就在一阵黑烟里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红色的银布似地闪闪发光。
一阵钟声在远处开始响着。
蛮子大妈在她那所毁了的房子跟前站着不动,手里握着她的枪,她儿子的那一杆,用意就是害怕那四个兵中间有人逃出来。
等到她看见了事情已经结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枪。枪声响了一下。
许多人都到了,有些是农人,有些是德国军人。
他们看见了这个妇人坐在一段锯平了的树桩儿上,安静的,并且是满意的。
一个德国军官,满口法国话说得像法国人一样好,他问她:
“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儿去了?”
她伸起那条瘦的胳膊向着那堆正在熄灭的红灰,末了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答:
“在那里面!”
大家团团地围住了她。那个普鲁士人问:
“这场火是怎样燃起来的?”
她回答:“是我放的。”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为这场大祸陡然教她变成了痴子。后来,大家正都围住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见那些同着茅顶房子一齐被烧的人的最后叫唤。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过的事,她简直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说完,她就从衣袋里面取了两张纸,并且为了要对着那点儿余火的微光来分辨这两张纸,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镜,随后她拿起一张,口里说道:“这张是给威克多报丧的。”又拿起另外一张,偏着脑袋向那堆残火一指:“这一张,是他们的姓名,可以照着去写信通知他们家里。”她从从容容把这张白纸交给那军官,他这时候正抓住她的双肩,而她却接着说:“您将来要写起这件事的来由,要告诉他们的父母说这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旁人叫我做蛮子大妈。请您不要忘了。”
这军官用德国话发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还是火热的墙边。随后,十二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相距约莫二十米。她绝不移动。她早已明白;她专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过了,立刻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单响。
这个老婆子并没有倒在地下。她是弯着身躯的,如同有人斩了她的双腿。
那德国军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几乎被人斩成了两段,并且在她那只拘挛不住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页满是血迹的报丧的信。
选自《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集》有删节
重新做人
【美】欧•亨利
看守来到监狱制鞋工场,吉米•瓦伦汀正在那里勤勤恳恳地缝着鞋帮。看守把他领到前楼办公室。典狱长把当天早晨州长签署的赦免状给了吉米。吉米接过来时有几分厌烦的神情。他被判四年徒刑,蹲了将近十个月。他原以为最多三个月就能恢复自由。像吉米•瓦伦汀这样在外面有许多朋友的人,进了监狱连头发都不必剃光。
典狱长说:“你明天早晨可以出去啦!振作起来,重新做人。你心眼并不坏。以后别砸保险箱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
第二天,他离开监狱回到自己住处,推开墙壁上的一块暗板取出一只蒙着灰尘的手提箱。那是一套样式俱全、用特种硬钢制造、最新式的工具,有钻头、冲孔器、摇钻、螺丝钻、钢撬、钳子和两三件吉米自己设计并引以为自豪的工具。半个小时后,他换了一套雅致称身的衣服,手里提着那只抹拭干净的箱子。
一星期之后,印第安纳州里士满发生了一起保险箱盗窃案。两星期后,洛根斯波特有一只新式防盗保险箱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大侦探本•普赖斯调查后宣布说:“那是‘花花公子’吉米•瓦伦汀的手法。他又恢复营业了。瞧那个暗码盘——像潮湿天气拔萝卜那般轻易地拔了出来。只有他的钳子才干得了。再瞧这些发条给钻得多么利落!吉米一向只消钻一个洞就行了。唉,我想我得逮住瓦伦汀先生。下次可不能有什么减刑或者赦免的蠢事,他得蹲满刑期才行。”本•普赖斯了解吉米的习惯。他经手处理斯普林菲尔德那件案子时就摸熟了吉米的脾气。跑得远,脱身快,不找搭档,喜欢交上流社会的朋友——这些情况替瓦伦汀赢得了难得失风的名声。
一天下午,吉米•瓦伦汀带着他的手提箱搭了邮车来到艾尔摩尔。一位年轻姑娘穿过街道,在拐角那里打他身边经过,走进一扇挂着“艾尔摩尔银行”招牌的门。吉米•瓦伦汀直勾勾地瞅着她,忘了自己是谁,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她垂下眼睛,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有吉米这种气宇和外表的年轻人在艾尔摩尔是不多见的。
吉米用拉尔夫•迪•斯潘塞的姓名在一家旅店登了记,……一阵突如其来、脱胎换骨的爱情之火把吉米•瓦伦汀烧成了灰烬,从灰烬中重生的凤凰拉尔夫•斯潘塞先生在艾尔摩尔安顿下来,开了一家鞋店,买卖很兴隆。
一年后,他赢得了当地人士的尊敬,也得到安娜贝尔的父亲银行家亚当斯的器重,她非但爱他,并且为他骄傲,他们决定在两星期后结婚。一天,吉米在他的房间里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亲爱的老朋友:
下星期三晚九点钟到小石城沙利文家。我已经不干那一行啦。我开了一家很好的店铺。如今我老老实实地过活,两星期后,我将同世上最好的姑娘结婚。她相信我。我非见你不可。工具我送给你并随身带去。
你的老朋友:吉米
吉米发出这封信之后的星期一晚上,本•普赖斯乘了一辆租来的马车悄悄到了艾尔摩尔……
第二天早饭后,家里的人浩浩荡荡地一起到商业区银行去——亚当斯先生、安娜贝尔、吉米、安娜贝尔已出嫁的姐姐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九岁。路过吉米住的旅店,吉米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去拿上了手提箱。等一会儿将由多尔夫•吉布森赶车送他去沙利文那儿。
艾尔摩尔银行最近安装了一个新的保险库,亚当斯先生得意洋洋地把它的构造解释给斯潘塞先生听,斯潘塞彬彬有礼地听着,但好像不很感兴趣。这时候,本•普赖斯逛了进来。突然间,女人当中发出了一两声尖叫。在大人们没有注意的时候,九岁的梅好奇地把五岁的阿加莎关进了保险库。老银行家跳上前去,呻吟着说定时锁没有上,暗码也没有对准。阿加莎的母亲发疯似的用手捶打着保险库的门。有人甚至提议用枪。安娜贝尔转向吉米,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焦急,但并没有绝望的神色,她所崇拜的男人仿佛是无所不能的。“你能想些办法吗?拉尔夫——试试看,好吗?”他瞅着她,眼睛里露出一抹古怪的柔和的笑容。
“安娜贝尔,”他说,“把你戴的那朵玫瑰给我,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话,但还是从胸襟上取下那朵玫瑰,交到他手里。吉米把它塞进坎肩口袋,脱去上衣,卷起衬衫袖子。这一来,拉尔夫•迪•斯潘塞消失了,代替他的是吉米•瓦伦汀。
他把手提箱往桌子上一放,打了开来。他敏捷而井井有条地把那些闪亮古怪的工具摆出来,一面照他平时干活的脾气轻轻地吹着口哨。周围的人屏声静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都着了魔。不出一分钟,吉米的小钢钻已经顺利地钻进了钢门。十分钟后——这打破了他自己的盗窃纪录——他打开钢闩,拉开了门。阿加莎几乎吓瘫了,但没有任何损伤,被搂在她妈妈怀里。
吉米•瓦伦汀穿好上衣,来到柜台外面,向前门走去。半路上他模模糊糊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喊了一声“拉尔夫!”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门口有一个高大的人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喂,本!”吉米说道,脸上还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你终于来了,是吗?好吧,我们走。我想现在也无所谓了。”本•普赖斯的举动也有些古怪。“你认错人了吧,斯潘塞先生。”他说,“别以为我认识你。你的马车在等着你呢,不是吗?”
本•普赖斯转过身,朝街上走去……
施圣水的人
莫泊桑
修车匠比哀尔和他的妻子贞妮上了饭桌后,发现唯一的儿子让不在家,他们到园子里去找,没有找到5岁的儿子。这位父亲在路边使劲喊着:“让!”——夜来临了,天边充满棕色的雾气,一切都隐进阴暗怕人的远处,没有一点声音回答,但空气里隐约有呻吟声。这位父亲听了很久,总觉得听到什么东西,于是昏头昏脑地在黑夜里不断地叫着:“让!让!”他这样一直叫到天明。他的妻子则坐在门前石头上,一直啜泣到天明。
他们卖掉了房子,动身去找儿子。很快他们就没有钱了,他们白天靠别人的剩饭过日子,晚上睡在地上忍受风寒。有一天,一个听他们申诉过不幸的旅馆老板对他们说:“我知道有个人丢失了女儿,后来在巴黎找着了。”他们立刻上路去巴黎。当他们走进那个大城市的时候,被它的庞大和往来行人的熙攘骇呆了。他们不知道如何着手寻找,还有,他们怕认不出儿子来,因为已经有15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们访问了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街道,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停留。他们常常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互相依傍而神情那么忧郁。有几次他们相信认出让了,但总是错了。
在一个教堂门口,一个施圣水的老人成了他们的朋友,他的身世也很悲惨,他们对他的同情使他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三个人一起住在一所破烂房子里。有几次,当老人病了的时候,修车匠便去替代。冬天里,托圣水器的老人死了,教区神甫指定修车匠来顶替——神甫听过他的不幸。
修车匠每天早晨坐在教堂门口的同一把凳子上,定定地看着进去的那些人。
他变得很老了,在拱门的潮湿下变得更虚弱。
有一天,来了两位太太。一位年老,一位年轻。她们后面出现了一个男子。男子在献过圣水后,挽了那位年老太太的胳膊。
这个修车匠一直到晚上都在从记忆里搜寻,以前在哪儿可能见过一些像这位男子的人。可是他想起的人现在应当是老人了,因为那人像是他年轻时在老家那边认识的。这遥远而又熟悉的隐约相似,竟使这位老人烦扰不安,他找来妻子帮助恢复衰退了的记忆。
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三个陌生人又来了。当他们走过的时候,施圣水的老人问道:“喂,你认识他吗?”
妻子心绪不宁地尽力回忆。忽然间,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是……是……只是他更黑更大了,更结实了,穿着得像个先生。可是,你瞧,就是你年轻的样子。”
这个老人吓了一跳。
这确实,是像他,并且像他死去了的兄弟。他们如此地激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这三个人下来了要出去了。那位男子用手指碰了一下圣水器。这位老人的手抖得这么厉害,圣水洒了一地,他叫道:“让?”
那个男子站住了,看着他。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说:“让?”
那两个女人看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第三次抽噎着说:“让?”
那个男子弯下身,弯得很低很低,距离老人的脸很近很近,于是一缕童年的回忆点醒了,他回答道:“爸爸比哀尔,妈妈贞妮!”
他完全忘记了家乡的名字,但是他总是记着曾经反复叫过的这两个名字:爸爸比哀尔,妈妈贞妮!
他跪下来,脸贴在老人的膝上,哭了,一个接着一个地拥抱他的爸爸和妈妈,他因为无法衡量的欢乐而透不过气。
他们到了让的家里,让讲述他的故事。
一个杂耍班子将让拐走了。三年之间他跟他们跑了许多地方。后来那个班子散了。一个宅邸里的老太太出钱把他留下了,因为看到他可怜。那位老太太没有孩子,给让留下了她的财产。他也找过他的双亲,但是因为只记得这两个名字:爸爸比哀尔,妈妈贞妮,没有能找到他们。
当这两位老人述说他们的痛苦和疲劳时,让又拥抱了他们一次。他们这一晚一直不敢躺下,怕拋弃了他们这么久的幸运会在他们酣睡的时候悄悄逃离。
(有删改)